跨过黄河冰桥向北,四周的黄土山愈发荒凉。这些山与黄河以南的浑圆庞大截然不同,显得格外陡峭。有些坡面近乎垂直。山上植被稀疏,仅在背阴面生长着些矮小的灌木。山谷平坦处倒是有些树木柴草,可在残雪的掩映下,也显得枯黄寥落,毫无生气。
一队骑兵在这寂静的山谷中蜿蜒前行,马蹄踏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队伍中间有几辆马车,其中一辆上装着一副棺材。
前方领头的正是段将军,身旁跟着兰州卫的柴千户,还有方生。
柴靖瞥了眼段将军,开口道:“段将军怎么不陪在肃王爷左右,偏领这个苦差事?”
段将军道:“我虽领着长史的职衔,实则对那些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厌烦至极。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沙场上的直来直往,那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柴靖听着,心中对眼前这位小将的好感又添了几分。虽说第一次见面时,自己败在他手里,心里起初有些不痛快,但后来目睹黄河边那惊天一战,心中的疙瘩便彻底消散了。有些人的能力,确实是天生的,旁人再努力也难以企及。
柴靖又转头问方生:“大过年的,方先生怎么不在家待着,反倒跟着我们出来遭这份罪?”
方生道:“在家闲着也是无聊,不如跟着你们出来散散心,见识见识这外面的世界。”
蒙古方面希望尽快迎回巴图拉的遗体,段将军爽快地答应了。肃王本不想让段将军去,可兰州卫将接待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汪震麟许知县整日在跟前伺候着,段将军不仅没什么事做,还得听那些阿谀奉承之词,便想借机出来清净清净。
段将军问方生想不想一起去,方生想都没想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提前声张,临近出发才跑回家,匆匆和姐姐、姐夫打过招呼,翻身上马就跑。等金家两口子反应过来,他早已没了踪影。
一路上,段将军讲述战斗的过程。为了让柴靖和方生理解得更透彻,他特意领着队伍顺着蒙古军进攻的路线前进。
柴靖本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段将军稍一描述,他便明白了其中战法的精妙、计划的周密以及战况的激烈。赞叹之余,又忍不住叹息道:“可惜兵力太少,如果再多一点点,这场仗就不会打得那么惊险了。段将军,这次你一共投入了多少兵马?”
段将军伸出手掌,比出个“五”的手势,道:“参与的共有一万,供我调遣的有五千。”
柴靖微微一怔,追问道:“那另外五千在何处?”
段将军笑了笑:“和你在一起啊,在兰州城下。”
柴靖瞪大了眼睛,一脸愕然。他没想到这边只分了五千兵去伏击五千骑兵,另外五千精兵却跟着李景隆在兰州摆什么一字长蛇阵。无奈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段将军见状,笑道:“肃王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李总兵多留些兵也是应该的。再说,当初给我的任务是惊退敌军,这五千兵足够完成任务了。”
本只是够守御的兵将,却打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柴靖不由得大声赞叹起来,当下细细询问起伏击的部署调动。让他没想到的是,方生一介书生,也显得非常兴奋,不但对战斗过程饶有兴趣,还时不时发表一些见解,而且大多都能切中要害。
柴靖疑惑地看向方生,问道:“方先生也当过兵吗?还是跟段将军研习过兵法战略,怎么对这些如此了解?”
方生笑着摆摆手:“没有没有,柴千户过奖了,我不过是瞎猜的罢了。”
柴靖显然不信:“不可能!如果瞎猜就能猜出来,那我们这些长年上阵打仗的人岂不是都白活了?”
段将军道:“柴千户,你想错了。我从来没和方生聊过打仗的事情,今天还是第一次。不过,你可知道这次伏击是谁策划的,最早的创意者是谁?”
柴靖刚想说是李景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凭他的直觉,好像又不是。他犹豫了一下,道:“想必是段将军你了?”
段将军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方生道:“你猜错了,这场战役的创意者正是你身边的这位方先生。”
此话一出,柴靖惊讶得合不拢嘴,连方生也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段将军继续解释道:“那天我恰好在庄浪千户所处理军务,接到李玄宗送来的密函,知道事态紧急,便赶来和他碰面。到兰州后才发现,真如他所言,兰州的防卫形同虚设。”
听到这,柴靖惭愧不已。
段将军道:“柴千户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无干。李玄宗言说吓退蒙古军的计策是方生出的,我仔细琢磨,这个计策很是绝妙,便打算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假戏真唱。”
方生好奇地问道:“怎么个假戏真唱?”
段将军道:“我将你的计策发给兰州卫,提醒加强守卫,同时告诉他们可依计行事,但加强守卫却是根本。甘肃镇任务太多,没有力量协防兰州卫,让他们好自为之。并且要求兰州卫和靖虏卫、宁夏镇、甘肃镇频繁书信,做出各方联防联动、准备充分的假象,让敌军不敢轻举妄动,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不出所料,兰州卫回文表示可行,同时也强调了他们对局势的判断:蒙古势力内外交困,无力侵扰。
然后,甘肃镇便调动兵将进行伏击,调动过程属于绝密,所以兰州卫并不知晓。就算蒙古军察觉到一丝异常,也以为是我们在玩空城计。”
柴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是用肃王爷做诱饵,利用兰州卫的防守空虚吸引敌军上当!”
段将军点点头:“您猜得没错。布置了这么多,真怕对方不上当,幸好他们来了。不然,这一番功夫可就白费了。”
柴靖皱着眉头道:“计策是妙,但用王爷当饵,是否太过胆大妄为了?难道肃王就没反对?”
段将军笑道:“肃王不但没反对,还极力支持。要不是李总兵阻拦,王爷还打算亲自上阵,和巴图拉面对面地干一架呢,哈哈哈。”
柴靖道心道:“就凭他,和巴图拉单挑,那不是找死吗。”当然嘴上不能这么说,而是疑惑道:“到底是年轻人,那李总兵也同意这么干?也是,他年岁也不大。那段将军你呢?唉……”
话没说完,但他心里想着,你不也是个小年轻吗,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群人,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方生却很兴奋,得意道:“没想到我的计策多少还起了点作用。”
段将军笑道:“是啊,正是你的谋划启发了我,让我们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这场战役你居首功。”
方生还打算谦虚几句,柴靖却突然厉声道:“纸上谈兵也能叫计策谋划?你可听说过用空城计保卫一国王子的先例?虽说兵行险招,但军事上一点准备没有,单凭几封书信就打算吓退敌军,你真以为打仗是儿戏啊!”
柴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还有你们这些人,竟然用王爷作饵吸引敌方大批精锐骑兵入境作战,万一有闪失,你可知会惹下多大的祸端?多少百姓会无辜受累,多少将士会人头落地,你们几个更不用说,九族都会受到株连!”
方生被这一番话怼得面红耳赤,但还是倔强地反驳道:“柴千户严重了,这次不是很顺利吗?对方全军覆灭不说,连他们的首领都被段将军杀了。”
柴靖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要拿运气当本事,行军打仗不是儿戏,是万千士兵的性命,是国土百姓的存亡。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屁孩!”
方生哑然失笑,心想这位也太耿直了,连王爷国公都一起骂上了。
段将军催马上前,拦在柴靖前面。柴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了,但他自认有理,并不打算认错,只是傲然盯着这位武功远超自己,且是王爷驾前的大红人。
段将军一脸严肃地下马,躬身行礼:“柴兄教训的是,此次虽然冒险成功,但诸多方面确实风险极大。柴兄肺腑之言,段某铭记在心。”
柴靖本已做好挨揍的准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顿时慌了神,赶忙下马告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