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听到“使团”二字,都围过来。陈公公急道:“停一下,你刚才说这些大明的边军,埋伏在山沟里等使团?”
牧羊人道:“我也不知道,刚才不是说了吗,那个人有口音,我记得他就是这么说的。”
陈公公道:“不可能啊,使团不是从庄浪卫出境,去撒里畏兀尔部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段将军道:“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使团,让他接着说吧。”
牧羊人接着道:“那头领招招手,草丛里又出来二三十个边军。这些是我的救命恩人,肯定要客气客气,迎过去打招呼,还说我哥哥也是边军,他们肯定认识。这些狗日的却一句话不说,举手就是一刀。”
“要不是老黑跳起来扑他,我就让砍了。”
“我扭头就往山上跑。别看我只是个军余,不比他们正规军差。再说这里我熟得很,没几步就甩开。他们见撵不上,就发箭射我。躲过了几箭,还是中招了。幸亏我穿了皮袄,有一支箭扎破皮袄擦着胳肢窝穿过去。我多机灵,哎呀了一声就趴在地上,看他们撵不撵。不撵我就继续装死,撵我就爬起来接着跑。”
陈公公调侃道:“你这么聪明,怎么还让狼困在这山沟里几个月出不去?”
牧羊人急道:“你这个老哥说话怎么专插人肺管子?这么多狼,再聪明也出不去啊。”
陈公公道:“就算是这样,这个季节你为什么还穿皮袄?”
牧羊人怒道:“我就说你这个人不合适,不知道实情,光知道瞎猜。刚才我就听你说不能救我,还说我是妖怪。我看你才像妖怪呢,这么大年纪了不长胡子。”
陈公公气急,拔出腰刀就要剁了这小子。段将军赶忙拦住,骂道:“不要胡说八道,安心讲你的故事。”
牧羊人见长官发火,小心道:“这地方天气很怪,大夏天的一场雨都能冻死人,更何况我进山的时候才三月份。”
段将军道:“是是,皮袄我们相信。你再说说后来怎么样了。”
牧羊人接着道:“趴了很久,听下面没有动静才敢起来。老黑已经让他们杀了,羊也让惊得满山都是。我不敢下山,只能眼睁睁看着羊乱跑。”
“心想这么瞎等不是个办法,先看看他们去哪了。便爬上山顶,刚探出头,就听旁边有狼长吼了一声。这才发现山顶上站着一匹狼。它叫完回头看了我一眼,吓得我啊,一动不敢动,尿都出来了。”
“不过它并没要吃我的意思,一直盯着山下看。我很好奇,也往前挪了挪。远远看到山沟里冲出一群狼,直接进了山口的废军堡。”
“它们刚进去,旁边的那头狼又连叫了几声,感觉很着急。我也发现边军埋伏在军堡的边墙上。果然,进去的狼没逃出来几只。”
“又过了好一会,从南边远远来了一队人马。边军从军堡出来,拦住马队。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士兵指着山沟,估计是说山里有狼,不能过。”
“那些人随着他们进了军堡。过了大概一个时辰,这队人从军堡出来往西边走了,估计是去其他地方绕路。”
“等到天麻麻黑,狼群又冲进军堡。没多久,堡墙上就站满了狼。想都不用想,边军已经让它们杀干净了。从那以后,这地方就成狼的地盘了,越来越多,漫山遍野都是。”
方生道:“来的那队人也是边军吗?”
牧羊人道:“不是,不过肯定是当官的。他们穿的衣服比边军要好很多。”
方生道:“你刚才说边军在等使团,来的那些人会不会就是使团的?”
牧羊人道:“不知道,反正人很多。”
陈公公道:“应该不是。如果边军是为了伏击使团,为什么双方打个照面就放人家走了?如果边军的目的只是与使团会面,那见完面任务就完成了,为什么不随着这队人走,而是等着让狼进攻?”
牧羊人道:“这我哪知道去。”
段将军道:“你确定走的不是边军吗?”
牧羊人道:“将军,我是军余,边军的衣服怎么会不认识。”
陈公公还是对他的话有怀疑:“那这几个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狼为什么不吃你?”
牧羊人虽然很反感,但也不得不回答:“这有什么?我把羊分给它们吃,总得念点情谊吧。再说了,我天天在山里放羊,和狼熟得很。除了不让出山,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过这山沟里野菜野兔老鼠都让我吃干净了。”
段将军下令回头,重回营盘水。
村民见失踪几个月的牧羊人又活着回来,都围上去问个究竟。人群中有女子挤进来,两人抱头痛哭。
段将军让李玄宗召集大家,询问有没有看到使团的去向。范把总说二月底,他在巡边的时候在驿站碰到过。其他人却都没听说过使团,也没见过牧羊人说的边军。
陈公公皱眉道:“我就说放羊汉在胡说八道。那么多人马经过,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见过?难不成你们这地方的人白天都在家里不出门?”
村民笑道:“我们可不比你们官老爷,每天不是下地干活就是出去放羊,谁会待在家里。”
牧羊人的女人却道:“不是,那天大家确实都没下地。”
有村民笑道:“几个月前的事情了,谁会记得?你怎么知道大家都没出门,挨个敲门看了?”
牧羊人上前踢了他一脚,骂道:“你他妈说什么呢!”
女人解释道:“你们不记得,我却记得清楚。那天是三月初一,我当家的一早就出去放羊,刚走没多久旗长就来通知,说是兰州卫来人查上年子粒的情况,所有人都必须去。那天查得很慢,有些账对不清楚,还吵起来了。在旗长家待了一整天,天黑才散了。我一路跑回去,想给当家的做饭,结果他一直就没回来。”
她这么一说,众人纷纷称是。只是这个时间除了她,谁会记得?
照范把总与使团相遇的时间,那两天后到达营盘水刚好合适。如果真是使团,他们路过的当天,周边所有人都让集合起来开了一天会,这也太邪门了。
那些等使团的边军又是怎么回事?等到了却啥事没干就让狼吃了。并且他们轻松击退狼群的第一次进攻,第二次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团灭了。
现在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就是军堡了。陈公公一万个不愿意,但段将军坚决不肯放过这个疑点,不得已只能前行。
等天大亮,众人在李玄宗骑兵的护卫下向军堡出发。
行到军堡附近,狼群越来越密集,双方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将官手持长枪,士兵拉开弓弦。狼群也是低声咆哮,缓慢退让。有一队明显高大的灰狼立在城堡下,面对刀箭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止人害怕,马匹更是焦躁不安。方生远远看到自己的一只狼护卫也在那一队灰狼中,回头向段将军挥了挥手,自己下马独自向狼群走去。
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李玄宗让士兵收起弓箭。现在他们帮不上一点忙,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激怒狼群,置方生于死地,置所有人于险境。
方生走到切近,狼群没有任何动作,不让开也不攻击,狼护卫并不像往常冲过来撒娇,而是站着不动,向着队伍正中间摆了摆头,意思很明确——它做不了主,想谈就和老大谈。
顺着它指引的方向,方生看到一匹身体明显比别的狼壮一圈的灰狼。他走上前,微笑着“嗨”了一声。头狼对他的这个问候无动于衷。方生却是无比尴尬,不知道怎么谈。说狼话他不会,说人话对方听不懂。他想上前摸一摸,刚要抬手,头狼很反感他的自来熟,眼睛瞪大哼了一声,吓得方生赶紧把手缩回去。
他和狼是很熟,但也从来没对过话。这可怎么办?想起平时招呼狼护卫的方式,便扯起嗓子嗷了两声。头狼显然对这个举动视为轻蔑,突然站起来,怒吼了一声。所有狼站起来,弓着腰冲着方生嘶吼,一个个背上的毛都立起来了。
众人立马拉开弓弦,段将军更是催马上前救援。
方生回头举起双手,段将军提枪后摆,众人后退了几步。
气氛稍稍轻松了点。头狼对他刚才的举动比较满意,又端坐在地上。
方生不再发出声响,不再模仿狼的行为,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一狼一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相持。
他们俩不动,其余人更不敢动,就这么僵持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城堡之上突然传来一声狼啸,吓大家一跳。大家循着声音望去,城堡之上立着一匹灰狼,更是高大威猛,向堡下看了看,又长啸了一声。众狼像是得到什么命令,向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通道。只头狼立在中间,看了方生一眼,起身奔上城堡的高墙。
方生知道这是取得了对方的信任,招呼大家一起进堡。众人这会才觉得握刀的手无比酸痛,一个个汗流浃背。
李玄宗的手下都听说过他成仙的事迹,只是没亲眼得见,多少有些怀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心中不由得叹服:“神仙到底不一样。早知道这么厉害,昨天晚上浪费那么多箭枝干什么?让方先生坐在营门口干瞪眼就能吓退狼群。”
使团众人更是叹服这个悍匪的威慑力。尤其陈公公,之前听大家说起方生曾是名震州府的悍匪,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却不得不信服,感慨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方先生一介儒雅书生,却敢直面野兽,毫不畏惧。他此前是不是悍匪不好说,单凭这份胆魄就不是常人所能。咱家佩服。”
堡内的狼群都跃上土墙,围观进来的这些人。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仍被眼前的场景惊骇得头晕目眩,腿脚发软,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不约而同地后悔今天这个冒险举动。尤其是使团的几位,陈公公更是呕吐不止。
整个军堡宛如地狱一般。原本茂密的荒草让狼群踏平,地上到处散落着啃食剩下的残肢断臂,尸骸遍布,白骨琳琳。一股浓烈的腐臭味直冲脑门。
方生一言不发,踏着白骨向军堡深处走去。众人虽然不愿意,但都不敢离他太远。段李二人是担心他的安全,其他人是担心没了他的威慑,自己随时让狼叼了去。
越往里尸骸越多。有人压低声音喊:“方先生,没什么可看的,赶紧回去吧。”
方生并没理会,还是往里走。在靠近边墙的地方出现一个大坑,看土质时间并不久。他正要下去查看,站在墙上的狼群发出嘶吼声。应该是不愿意让他下去。他便从坑里出来。
陈公公东倒西歪地往前走,没注意脚下让绊倒在地。他惊叫着爬起来,才看到地上有一件已经撕裂得不成样子的衣服。他抚着胸口骂道:“真是倒了血霉了,连衣服也和人过不去。”转身的时候瞥了一眼,感觉不对劲,用脚把衣服踢散:“这些边军够有钱的,穿这么好的东西。”
段将军挑起来看了看,是件做工精致的丝绸内衣,忙令人四处搜查。
众人搜集到很多衣服碎片,和刚才那件一样,都是内衣。一件件肮脏不堪却又华丽精致。
陈公公盯着收集起来的衣服道:“这些不可能是边军的,应该是宫里的东西。”段将军等人凑过去,陈公公拿着根木棍挑动,找出几件内衣上的刺绣,道:“这种花样,只有宫里的太监才会有。”
这西北偏荒的废军堡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宫里才有的东西?太监又是从何而来?
几乎同时说出一个词:“使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