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对祯平王的弹劾因御史台中丞申恪行的死从而告一段路,他在一个寒冷的清晨被下人发现死在自家的书房里,房内无任何打斗的痕迹,他死状安详,一如平常,下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有温度,便以为是熟睡了,直到他直直从椅子上栽倒下来,下人才奔走着报了官,刑部的人勘察之后,又通过仵作验尸,断定是心悸而死,并非他杀。
此时的京城寂静得可怕,所有关于祯平王的弹劾及检举,全都来自于申恪行的调查整理,证据详实并无构陷,有些事情祯平王自己也在奏折中承认了,只是说法与御史台不同罢了。
陛下难得在早朝中平静地听完朝臣们汇报军国大事,多以西北边防为主,兵部尚书奏请陛下将西昌附近州县的百姓迁至屯田镇,扩大屯田规模,可以解决部分边防驻军粮草补给的问题,陛下恩准了。
申中丞的死使得有些京官,尤其是曾参与弹劾祯平王的那部分寝食难安,生怕哪一日下场便如御史台一般,革职的革职,贬谪的贬谪,甚至被杀的被杀,的确,这些人根本不相信申恪行是突发心悸而死,均默认此事与祯平王有关。
陛下本以为可以安静地过个年,期待一切都平和顺遂,什么事情也不要发生。
却没料到,岭南突然快马传来请婚的奏折,原来,驸马的祖母,八十多岁的慕容老太君突然之间病倒了,卧床已有半月,求医问药后也始终不见好转,节度使颜大人恐老母亲熬不过今年,便请旨提前迎娶庆元长公主,一是不想因守丧而耽误婚期,二也是为了给老母亲冲喜。
慕容老太君曾在大周开国之际立下汗马功劳,她本是富家小姐,却阴差阳错嫁给了被迫投靠绿林的颜老郡公,两人伉俪情深,虽为绿林草莽却心怀忠义,为当地百姓爱戴,当时大周的二十万兵马在陀岭与南越王殊死奋战,足足打了一个月,双方均死伤惨重,就在大周即将金尽裘敝的危急关头,贤伉俪率三千绿林军借地势之宜,趁夜偷袭南越王的将帅营,砍下南越王的脑袋,并在次日清晨,二人孤身来到大周营帐前,将南越王带血的头颅扔在主将面前,至此,大周彻底攻下南越王盘踞了数十年的岭南二十一州七十二县,统一设岭南郡,颜老被高祖敕封为郡公,后来朝廷为扩充军队,保障军需,开始统一募兵,岭南郡改制,又因方便节制调度,改设岭南节度使,颜老将军去世后,他的儿子,也就是当朝驸马的父亲承袭官爵,理所当然执掌岭南三十五万大军。
所以,岭南节度使的请奏几乎没有不准的可能,朝臣意见统一,后宫按例准备嫁妆,但庆元长公主自己却闹起了脾气,直言先帝丧期不满一年,二皇兄祯平王虽被赐婚却未行礼,她怎好自己风光出嫁,罔顾父女兄妹之情。
太妃和皇后准备的嫁衣她也总是不满意,内廷司已经改了数次,长公主依旧没有上身试穿,闭门谢客,整日在佛堂诵经,说是为先帝祈福。
陛下无奈,他自然是知道这位妹妹的秉性的,说一不二,宁撞南墙不回头,两年前先帝将她许配给颜仲琪的时候她就闹了很久的脾气,被先帝盛怒之下,关了好几天禁闭,后来不知为何又同意了;这一次陛下好说歹说她都油盐不进,陛下甚至以孝道为由胁迫她就范,说老太君急盼她这个孙媳妇回去冲喜,谁料公主竟然哭喊着说:“他的祖母需要孝敬,我的父皇就不需要孝敬了吗?我曾经在父皇的陵前发誓,一定为他守丧三年,这才不到一年,你们就让我嫁人,这不是逼着我不忠不孝吗?呜呜呜……”
陛下头疼得不行,前脚从茂华宫出来,后脚就去了皇后宫中,她怀孕快七个月了,步履蹒跚,出行不便,几乎日日躺着。
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早就料到陛下会来,不但起身坐了起来,还吩咐绿檀提前泡好了茶,陛下甫一落座,就开始抱怨:“这个小丫头片子真是被父皇惯坏了。”
如薰浅浅一笑,竟然没想到长公主如此令人头疼,自从她入主后宫以来,便经常能够见到,公主总是谦逊有礼,落落大方,十足一副皇家长女的风范,太后也常夸赞她,既孝顺又聪明,也会遗憾自己没有生一个这样乖巧贴心的女儿。
可陛下却冷笑一声,不能苟同:“她乖巧贴心?她可是北堂一霸,朕和阿靖都怕她,你是不知道她有多气人,不知道哪里听了那么多歪理邪说,你根本说不过她,偏偏却嘴甜似蜜,父皇和母后最吃她这一套,挨训挨打的总是我们俩,可当真是太傅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薰又替陛下换了一杯清淡解火的茶,端到他面前,笑着说道:“陛下是想让臣妾去劝劝公主妹妹吧?”
陛下放下青瓷茶盏,重重点了点头。
“陛下不用担心,今日敏太妃已经来找过臣妾了,也央求臣妾帮着劝说公主,她说其实公主并非不想嫁人,她对驸马也很满意,只是气在咱们把她当筹码,说两年前朝廷裁撤岭南驻军闹得沸沸扬扬,先帝为了缓和矛盾,不与她商量就把她许给了驸马,这次也是为了安抚那边,又不经她同意就让她提前出嫁,小姑娘自然是知道家国大事的,就是心里头犯别扭,陛下也别怪公主,她还不到十五岁,小女孩儿一个,这突然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发点小脾气也正常。”
如薰听完太妃的这些话,心里头也有些心疼这个妹妹,只是如今朝廷这样的局面,实在不能顺着谁的心意,西北胡人作乱,朝廷虽然首战告捷,但边关危机并未解除,胡人部族日渐强盛,又野心勃勃,早晚会挥师南下,如若此时岭南边陲再有异动,只怕朝廷将难顾首尾两全。
陛下听完也长叹一声,悲切地说道:“先帝在时,朕记得有一年胡人来犯,那时的西北边防并不似如今这般稳固,又逢中原千里沃土突遭蝗灾,饿殍遍野,朝臣皆不主战,纷纷劝说先帝需学汉主刘邦,派亲生的鲁元公主和亲匈奴,只是当时庆元和庆瑶两个妹妹还未出世,宫中并无公主,便有人提议改派姑母栎阳长公主前去,父皇不忍,姑母为替先帝解忧,便带好嫁妆随军出征,当时打算如果我军战败,她便下嫁胡人,所幸我军大受鼓舞,竟以少胜多,将匈奴部赶到齐林牡河对岸,至此便有了大周朝二十年的太平岁月,姑母喜不自胜,以所有嫁妆犒赏三军,班师回朝后,先帝全军厚赏,并封姑母为‘武成君’,经此一战,匈奴一蹶不振并迅速瓦解,如今的胡人诸部,已然不似当年的匈奴那般强盛。”
如薰自然是听过这段故事,当时是爷爷讲给她和哥哥听的,爷爷是开国功臣,战功赫赫,高祖亲封“护国公”,并赐国姓,但他在说起那场战役时也是激情澎湃,仿佛亲身经历,并且对栎阳长公主深表钦佩,爷爷谆谆教诲,男子汉志在疆场,建功立业是一等一的大事,女子虽身处内庭,也要内外兼修,辅佐夫君成就伟业,这些话,她一直记着,时刻都不敢忘记。
“栎阳姑母受封之后嫁给了心仪之人,也就是当年大败匈奴、勇冠三军的‘镇北侯’谭功义,过着神仙一般的逍遥日子,唯一遗憾的,竟然子嗣传承,否则的话,自然也是朝廷栋梁之才。”陛下不禁感叹道。
于是,如薰便将栎阳长公主的故事给庆元讲述了一遍,这小丫头听完直抹眼泪,以前也不是没听宫里人说过,只是当时并没有如今这般的心境,更何况皇嫂周如薰是护国公的孙女,自己的亲哥哥也战死沙场,所以从她这样将门之女嘴里说出胸怀天下、报效国家的话一点也不让人反感,尤其是她自己,不怕那些酸腐文人歪曲杜撰,勇于替天下女子发声,只凭这一点,公主就愿意听她的话。
“本公主出嫁是不是不能穿大红的嫁衣?”小丫头眨巴着迷离的泪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后娘娘听完乐了,知道她已经同意,便温柔地说道:“国丧已满半年,宫中可以嫁娶,而且公主是下嫁到岭南,又为了给老太君冲喜,自然可以穿红,内廷司已经备好了婚服,你不是已经见了吗?难道说你不满意?”
“也没有不满意,就是替二哥感到不服,他也是父皇赐婚,可因为国丧都未行礼,又被赶到鹭州那个鬼地方,他当时走得匆忙,我又被困在宫里,竟没法替他送行,连二嫂嫂的面儿都没见过,如今我穿红戴绿地出嫁,还有丰厚的嫁妆,太后娘娘、母妃、还有皇兄皇嫂都疼我,只有二哥二嫂在鹭州过苦日子,就连我成亲,都没法回来看我。”小丫头说完便又要哭了,如薰连忙劝解安慰:
“你二哥在鹭州未必过的是苦日子,那是江南重镇,虽不比京中繁华,可也是富贵之地呢,你二嫂嫂是皇嫂的好姐妹,与你二哥情投意合,两人十分恩爱,就像你跟驸马一样,等你嫁去岭南,在那边快快乐乐玩上三年,吃遍那里的荔枝,再跟驸马一起回到京城,到那个时候,国丧已满,你二哥二嫂自然也会被召回京中补办婚礼,你们自然就相见了。”
庆元听完觉得不无道理,于是终于微笑点头,如薰偷偷向窗外偷听的九五之尊打了个手势,陛下也匆忙离开了,接下来,公主自然老老实实试穿嫁衣,太后和太妃们看在眼里,喜不自胜,后宫难得有喜事,老人家都喜欢凑热闹,于是太后看着蹲在一边牵着嫁衣裙角的小公主庆瑶,笑着挑逗着:“瑶瑶,还不求你皇兄皇嫂替你寻一门好亲事?等你姐姐出嫁了,宫里就剩你自己陪着我们这些老太婆,你不觉得闷啊?”
此言一出,众人哈哈大笑,庆瑶羞得脸红,连忙躲到陛下的后面,气鼓鼓地说道:“皇兄,你看母后她们,又拿人家打趣。”
陛下笑着把她从后头拎出来,也跟着玩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不理母后她们,咱们瑶瑶才不想嫁人呢,就愿赖在宫里头,皇兄疼你,你愿意在宫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以后要是有人来求亲,皇兄就把他们都赶出去好不好。”
这话说完,把瑶瑶气得直跺脚,众人又跟着哄闹起来,连一向端庄自持的皇后都扶着柱子笑了半天,瑶瑶娇憨地赌气说道:”哼,以后人家嫁的远远的,比皇姐还远,再也不回来了,让你们都看不着!”
众人只好捂着嘴停止发笑,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小姑娘赌气的一句混话,日后竟然一语成谶,她果然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且一生都没有再回来。
庆元长公主终于在冬至这日顺利出嫁,那天是最冷的一天,整个洛京城被大雪覆盖,残阳如血映照着白雪皑皑,庄严肃穆的皇城仿佛天上的宫阙,从最高处向下俯瞰,几只飞鸟停在茂华宫上的琉璃瓦上,随着内侍总管太监的一声高喊,身着大红嫁衣的庆元长公主,跪别太后及太妃,公主的生母敏太妃泪眼婆娑,难以自抑,太后神情悲切,由陛下搀扶着,亲手扶起公主,庆元眼神坚定,一直努力保持微笑,她俏皮地说道:“太后,母妃,儿臣要去岭南称王称霸了,以后就不跟你们抢荔枝吃了。”
转身之后,她才簌簌落下泪来,宮婢扶着她缓缓走出茂华宫,宫外,两侧的仪仗队个个神色肃穆,因三年国丧未满,故而显得有些单薄,走在勤政殿外的长街上,庆元心想,如果父皇还在,二哥也没有离开,那她这个备受宠爱的皇室长女应该会风风光光的出嫁吧,驸马自然是心爱之人,可归根结底,她最爱重的,永远都是家人。
岭南那边指派了一个副将带领八佰士兵前来迎亲,庆元并不在意驸马并没有亲自过来,律法所限,若无诏书和军令,节度使及二品以上军官不可离开驻地,所以这两个月的漫漫路程,所有的孤寂与不安,便要自己一个人承受了。
冬至这天要吃饺子,祯平王府早早预备了各种馅料的饺子和温补的羊汤,王爷没什么胃口,但也陪着昀初吃了几个,昀初听说庆元长公主出嫁的消息,心里很遗憾从未见过她,后宫与宗妇们分开哭临守丧,祭礼上,她们又相隔很远,王爷和她也没等到陛下出殡,就匆忙离开京城了。
“王爷,长公主妹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昀初不禁好奇,虽然公主只有十四岁,但听说很早便定了亲,她不知道为何先帝舍得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大名宫的霸主,北堂族的祸精,唉,不堪一提。”回到暖阁,王爷脱了厚重的大氅,也替昀初解开她的雪貂领斗篷,耐心温和,但一提到这个妹妹,王爷竟莫名的头疼。
昀初皱眉不解,她从未听王爷说起这个妹妹,竟不知他会这样评价她,于是坐到王爷的腿上,抱着他的脖子问道:“哪会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我听迎春说,在宫里的时候,公主常跟在你后面问东问西,有时候惹你不耐烦了,你就打她屁股,是这样吗?”
王爷无奈笑道:“她哪里是问东问西,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不知在哪里听得了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便觉得打通了任督二脉,最后竟然诡辩出‘黑猫不是猫’、‘母牛不是牛’,甚至是‘二哥不是哥’,本王快被她烦死了,就经常把她关在门外,有时候气急了,就揍她一顿,她便拉着皇兄去父皇那里告状,结果又被父皇撵出来了。”
昀初听完哈哈大笑,父母总说自己顽皮磨人,跟这个人精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于是她又天真地问道:“是因为她太调皮,所以先帝才把她嫁到岭南那么远的地方是吗?”
王爷回想起前尘旧事,沉默了一会儿,便笑着说:“也不全是,颜仲琪是她自己相中的,父皇可没逼她。”
“那她跟驸马是怎么认识的?”昀初实在好奇,“岭南离京城那么远,公主久居深宫怎会与驸马一见钟情?”
“哪里是一见钟情,”王爷急忙否认,又重重叹了口气,头疼地说道:“是一见就打,打得难舍难分。”
他俩的故事比戏班子唱得还精彩,一时半会还真是说不完,王爷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直直地盯着怀里的人儿,一个多月的调养,她身体恢复得不错,面色红润,明眸善睐,连身子都比以前沉了些,又似以前那般能吃能睡,王爷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王爷为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看?”昀初嘟着嘴问道。
王爷低头一笑,又孟浪地凑上前来,低声说道:“歇了那么久,应该打一架了。”
昀初自然听懂了,羞得满脸通红,她一把捂住发烫的脸,将头死死埋在王爷的胸膛,外头火墙添了炭火,暖阁里更热了。
“好想见一见公主啊,她好可爱,昀儿很喜欢。”听完王爷讲述完公主的故事,昀初将从被子里伸出雪白的胳膊,搭在王爷的身上,想着有一天一定要让王爷引荐她们俩认识。
王爷出了不少汗,正闭目调息,宽厚的胸膛随着呼吸均匀地上下起伏,他把昀初的手抓回被窝里,一把圈住,沉沉地说:“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