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如同无形的蛛网,弥漫在东京都立医院的长廊间。
宫野志保踩着黑色漆皮高跟鞋,鞋跟与冰冷的地砖碰撞,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她在709号病房前停下脚步,透过磨砂玻璃窗,目光落在病房内的身影上。
大野明美正坐在病床旁的塑料椅上,米色针织衫裹着略显单薄的身躯,袖口已经起了毛球,她手中捧着一份报纸,正轻声朗读着财经板块的新闻,声音温柔而舒缓。
三十岁左右的她,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那是长期照顾病人留下的疲惫印记。
“您就是电话里的宫野医生?”察觉到门外的动静,明美轻轻合上报纸,起身拉开病房门,她的声音像是被海风长久磨砂过,沙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今早又发作了,一直喊着千夏的名字...”
病床上,大野武被白色的约束带固定住双手,枯瘦的手腕在带子下显得格外脆弱,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干裂的嘴唇不停翕动,含糊不清地重复着:“潮汐...要涨潮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罪恶的夜晚。
志保走进病房,消毒水与药水混合的气味愈发浓烈,她戴上橡胶手套,动作轻柔却又专业地检查大野武的生命体征仪器。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与大野武断断续续的呓语交织在一起,在狭小的病房内形成一种诡异的节奏。
“最近,这种情况频繁出现吗?”志保的目光落在病历卡上,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大野武的病情变化。
明美轻轻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自从知道千夏的日记被找到后,他的病情就越来越不稳定。有时候清醒了,会对着墙壁发呆一整天;有时候又像现在这样,陷入混乱的记忆里...”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中满是担忧与疲惫。
志保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大野武的反应,当她提到“月影岛”三个字时,老人原本呆滞的瞳孔突然剧烈收缩,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双手在约束带下疯狂挣扎,仿佛想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枷锁。
“看来,那里确实藏着他最深的恐惧和愧疚。”志保低声说道,转头看向明美,“大野小姐,我建议您找个时间和父亲聊聊,或许倾诉能帮助他缓解病情。不过要注意方式,避免刺激到他。”
明美咬着嘴唇,眼中泛起泪光:“我试过...可每次提到过去,他就会像变了个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声音哽咽,肩膀微微颤抖。
志保递过去一张纸巾,轻声安慰:“别着急,我们慢慢来。有时候,治愈伤痛需要时间,也需要合适的契机。”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大野武扭曲的面容上,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助这对父女走出阴影。
医院附近的蓝山咖啡厅里,暖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木质桌面上,咖啡机发出低沉的嗡鸣。
宫野志保与大野明美相对而坐,两杯拿铁在桌上氤氲着热气,却渐渐冷却。
明美用金属小勺搅动着咖啡,看着褐色的液体打着旋儿,仿佛要将她的思绪也一并卷入漩涡。
“我从小在札幌的福利院长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那里的冬天特别冷,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会梦到有温暖的手抱着我...”
志保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明美左手无名指上那圈淡淡的戒痕,那痕迹已经很淡了,却依然倔强地存在着,诉说着曾经的故事。
“二十岁那年,我收到了父亲的信。”明美突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苦涩,“信上说他一直在默默关注我,还存了一笔钱供我上大学。可那时的我,根本不想认他,我觉得,一个抛弃女儿的父亲,不配得到原谅。”她的手指紧紧握住咖啡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窗外,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起,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轻轻落在玻璃上,正好盖住了咖啡杯里明美模糊的倒影。
“后来,我遇到了他。”明美继续说道,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他是个程序员,很内向,但对我很好,我们订婚那天,他说要给我一个家,一个永远温暖的家。”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当月影岛案件的新闻铺天盖地袭来,当所有人知道她是大野武的女儿时,一切都变了。
“未婚夫看到新闻后取消了婚约。”明美抬起头,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他说不想和杀人魔的女儿扯上关系。那天,他摘下戒指的动作很快,快到我都没来得及反应...”
志保伸出手,轻轻覆在明美的手上:“这不是你的错。”
明美摇摇头:“我知道...可那段时间,我真的恨透了父亲。恨他的隐瞒,恨他的罪行,也恨自己为什么是他的女儿。”她的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直到我来照顾他,看到他在病床上痛苦的样子,我才明白,他这五十年,也一直活在地狱里。”
咖啡厅里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与两人的对话交织在一起,明美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宫野医生,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其实,我找你来,不只是为了父亲的病情...”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我想为他赎罪,也为我自己。”
三个月后的初冬,寒风裹挟着咸涩的海水气息,在月影岛的码头上呼啸,宫野志保裹紧黑色大衣,看着远处渡轮缓缓靠岸。
甲板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巨大的行囊,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坚定。
大野明美走下渡轮,海风掀起她新剪的齐耳短发,露出左耳上小小的船锚耳钉,那件米色针织衫换成了厚实的藏青色棉衣,却依然掩盖不住她眼中的光芒。
“我要去岛上当临时教师。”她笑着拍了拍身旁装满教材的行李箱,箱子上贴满了各种卡通贴纸,“孩子们说想听真正的岛史,包括...那部分。”
志保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确定吗?这里的过去...可能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
明美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被薄雾笼罩的神社:“我确定,这些日子照顾父亲,我读了很多关于心理治疗的书。我想,或许直面过去,才是最好的救赎方式。而且...”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千夏和那些受害者,不应该被遗忘在黑暗里。”
渡轮再次鸣笛,催促着乘客登船,明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海螺壳,塞到志保手中:“父亲,今早清醒了五分钟,说这个送给找到千夏日记的人。”
志保接过海螺壳,轻轻放在耳边,海风穿过螺壳,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诉说着五十年的沧桑。
螺壳内侧,用钢笔写着歪斜的小字:「谢谢」——那笔迹稚嫩却坚定,属于一个在秋天永远沉睡的十岁女孩。
“其实,这也是我的谢礼。”明美微笑着说,眼眶却红了,“是你让我明白,有些错误虽然无法弥补,但我们可以选择用另一种方式,让世界变得好一点。”
志保望着明美转身离去的背影,她的身影逐渐融入岛上的人群,与那些来来往往的居民、嬉笑打闹的孩子融为一体。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为新的开始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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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樱花季,东京的街道被粉色的花瓣覆盖,宛如铺上了一层柔软的地毯。
宫野志保在实验室里忙碌着,解剖学专著堆在桌上,显微镜下的样本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这时,同事递来一封信件,明信片上的画面是月影岛小学的操场,樱花树开满了粉白的花朵,孩子们在树下嬉笑玩耍,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背面只有一行字:「昨天有个孩子问我,山本千夏是不是英雄。我回答说,她是抱着希望沉眠的普通人。——教室的窗户能看到您上次坐的渡轮」
志保将明信片轻轻夹进解剖学专著里,正好放在记载“海藻毒素”的那一页,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洒进来,照亮了明信片上孩子们灿烂的笑脸,也照亮了那段尘封的历史。
在月影岛,大野明美站在教室的窗前,看着远处渡轮的白帆缓缓驶过,春风吹起她的发丝,带来樱花的清香。
有些伤口永远无法完全愈合,但只要心中有希望,就会有温暖的阳光照进来,而那些沉睡在海底的秘密,那些曾经的伤痛与遗憾,终将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沉淀,成为激励人们前行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