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广州的夏与漫长停留
2021年7月的阳光格外灼人,蝉鸣在窗外的老树上扯着嗓子叫,把空气里的燥热又烘得浓了几分。我窝在沙发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着重复的剧集画面,三姐突然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两张订好的车票。
“跟你四姐去广州,住二姐那儿一段时间,放空下心情。”她的语气没带商量,眼神却藏着担忧,“你总在家待着,人都快发霉了。”
我下意识地摇头,把脸往抱枕里埋:“我不去,我不想出门。”一想到要坐几个小时的车,要和不熟悉的二姐相处,要面对陌生的城市,心里的不安就像潮水一样往上涌。可三姐没给我拒绝的余地,当天下午就帮我收拾好了行李,四姐也在一旁劝:“就当去玩,二姐那小区有游泳池,还能吹空调。”
最终,我还是被半推半就地塞进了车里。坐上去广州的大巴时,我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鞠婧祎的《叹云兮》在耳边循环,甜软的歌声却没挡住车厢里的闷热和陌生乘客的气息。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心里满是抗拒——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还是在完全不情愿的情况下。
大巴行驶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抵达广州。走出车站时,湿热的风扑面而来,带着点陌生的烟火气。二姐已经在车站外等我们,她笑着接过我的行李,语气热情:“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家里都收拾好房间了。”
跟着二姐回家的路上,我沉默地走在后面,看着路边高大的榕树、穿梭的车流、听不懂的粤语叫卖声,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晚上躺在床上,陌生房间的窗帘没拉严,路灯的光透过缝隙照在墙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念家里的书桌,想念危栓潼偶尔出现的身影,甚至想念那扇能看到天台的窗户。
起初的日子过得很别扭。二姐每天上班前会给我留早餐,下班后会带水果回来,却很少追问我的情况;四姐总拉着我去小区散步,可我每次都走在她身后,戴着耳机,不敢抬头看路过的邻居。我还是习惯窝在房间里追剧,只是偶尔会站在阳台上,看着广州的夜景发呆——远处的高楼亮着灯,车流像一条条光带,比家里热闹,却也更让人心慌。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二姐周末会带我们去逛北京路,我虽然还是不敢主动和店员说话,却会悄悄观察路边的小店;四姐教我用手机点外卖,我第一次自己下单了喜欢的奶茶,心里竟有了点微小的成就感;甚至有一次,我在小区里看到一只橘猫,鼓起勇气蹲下来喂了它一根火腿肠,看着它蹭我的手心,突然觉得陌生的环境也没那么可怕。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7月的闷热,到8月的台风,再到9月的微凉,我原本以为只是“暂住几天”的广州之行,不知不觉就拖成了几个月。某天晚上,我坐在阳台上,看着二姐和四姐在客厅里说笑,耳机里依旧放着鞠婧祎的歌,可心里的抗拒却淡了很多。我摸出手机,翻到危栓潼的“聊天框”——其实只是我单方面的留言,却还是敲下一行字:“广州的秋天,好像比家里暖一点。”
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点桂花的香气。我知道,我还是没完全摆脱社恐的困扰,还是会在人多的时候紧张,可至少,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死死关在房间里。或许这场“被迫”的广州之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
10月的广州总飘着黏腻的雨,我攥着诊断书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玻璃上的水雾把“中度胃癌”四个字晕得模糊,可那几个字像烧红的针,扎进眼里就再也拔不出来。爸爸躺在病房里,刚做完初步检查,脸色比走廊的白墙还淡,见我进来,还扯着嘴角笑:“就是老胃病犯了,别跟你哥你姐说,让他们安心上班。”
我没接话,转身去走廊尽头给大哥打电话。电话接通时,他正在深圳的工地里搬钢筋,背景音是机器的轰鸣和工友的吆喝。“爸病了,要在广州治。”我尽量让声音稳一点,可话尾还是发颤。大哥沉默了两秒,只说“我明天就到,你先守着”,挂电话前,我听见他跟工头请假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他刚在这个工地站稳脚,连工服都还没洗得发白。
第二天傍晚,大哥裹着一身尘土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拎着给爸爸买的软面包,手指关节处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水泥。他没多问病情,只跟医生反复确认治疗方案,末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现金,压在爸爸枕头下:“先花我的,不够再跟我说。”也就是那天,远在杭州做电商的二姐也发来了消息,说她把刚囤的一批货低价清了,钱已经转到医院账户,还说“我跟平台请假了,这周末就过去换你”。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人像走马灯似的在广州的病房里轮转。大哥值白天的班,帮爸爸擦身、喂饭,晚上就蜷在病房的折叠床上,天不亮又要去附近的临时工地打零工——他怕爸爸的治疗费不够,不敢停下来。二姐来了就接管夜班,抱着笔记本电脑在走廊里回复客户消息,屏幕光映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她说“多接一单,就能多给爸拿一天药”。三姐在老家开小卖部,不能常来,就每天往群里转钱,有时是五百,有时是三百,附言永远是“给爸买营养品”。
医保报销的清单下来那天,我和大哥凑在护士站算钱。总费用减去报销金额,还剩十万出头。大哥掏出手机算自己的存款,又翻出跟工友借的欠条,眉头皱成了疙瘩:“我这边能凑四万,你二姐那边应该能拿三万,剩下的……”我赶紧说“我还有攒的年终奖”,可话没说完,就看见爸爸从病房门口探出头,手里攥着他藏在衣柜最底层的存折,声音哑得厉害:“这里有两万,是我跟你妈攒的养老钱,先拿去用。”那瞬间,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那存折的封面都磨破了,里面的钱,是他省了好几年的菜钱、烟钱攒下来的。
12月的广州终于冷了下来,爸爸的病情稳定后,我们决定回家。出发那天,四姐特地从老家坐高铁来接,她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妈妈炖的鸡汤,一路小心翼翼护着,生怕洒了。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大哥背着爸爸的行李,四姐扶着爸爸,我拎着剩下的药品,四个人慢慢穿过人群。爸爸走得慢,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可他看着我们,眼里却有了笑意:“回家好,回家能喝你妈煮的粥。”
坐上去老家的火车时,窗外的风景渐渐从高楼变成了田野。四姐靠在爸爸肩膀上,轻声说:“爸,回家我天天给你煮小米粥,养养胃。”爸爸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四姐的头发,又看了看我和对面坐着的大哥,轻声说:“辛苦你们了。”大哥赶紧别过脸,我看见他眼角泛红,却笑着说:“爸,咱们是一家人,说啥辛苦。”
火车一路向北,载着我们穿过2021年的寒冬。我知道,回家后的日子不会轻松,要按时给爸爸煎药、复查,要接着凑后续的治疗费,可看着身边的家人,心里却踏实得很。就像大哥说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难的坎,总能跨过去。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暖黄色,我靠在车窗上,默默想着,等春天来了,一定要带爸爸去院子里晒晒太阳,看他种的那棵月季花,再开一次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