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应该是小傒作为采玉人最倒霉的一天。
夫诸的采玉工作一年一次,本来容易很多,敖岸山就是他们的家,什么地方有一棵树,叫什么名字有没有鸟窝小傒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玉石被打开后,细分水头、成色被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年的祭典——他们叫望明节,下凡来的神明熏池都要留在夫诸族内小住,所以他们会拿中、下品的玉下山去凡人那里换点宝物,还有被做成玉器的上品玉当作祭品,献给熏池。
小傒喜欢以小童的模样下山,扎着一个冲天炮,左右荷包里都是玉石,他一蹦一跳地下山,玉石哐啷哐啷在包里地响。
那个小小的锦壶真漂亮。那个人一开始还不愿意卖,被他缠上了还遮着掩着的说哪里有锦壶,他就耍赖皮,说你不卖我我就说你是偷来的。
那人好像还真怕了,把玉石一拿,锦壶往小傒怀里一塞,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
然后呢?小傒实在想不出来今天哪步出了错,就被绊倒了在地上现出了原形,四个装大人的小屁孩围着他,你一句我一句地瞪着他审问。
没想到族长慕忆安不怒反笑,盛情款待。
八仙桌前的四个人疯狂刨饭,这一天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一点家常菜也能合乎他们的心意。方桌前的太师椅上坐着的灰白胡子老者微笑地看着他们,旁边的年轻女子沉默而不语,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而对于在门口的小傒来说,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此时的他:天塌了。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小傒就一股脑地把经过讲给了慕忆安听,慕忆安只是笑呵呵的,作揖着对萧钰声说:“亏得是这孩子拿到了锦壶,哪怕是拿给了我,我也认得出是萧岛主之子的法器。”又面露愧色,“只可惜,没有看清那人的容貌。”
萧钰声只是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然后慕忆安就安排厨房做了几个小菜招待他们四人。
“你是凤凰家……”慕忆安一下子噎住了,橙鸑变了脸色,作揖抢先介绍着:“小女叫云遮,拜龙族洛小姐为师。”
他赶紧改口,“哦”了一声:“幸会幸会!”
橙鸑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应该称呼大伯还是阿公,因为他脸上的皱纹倒也不是很多,面色红润,也许只是因为头发胡须白了显老罢了。
以前他大概是来府上看过自己,才略有点印象。橙鸑只庆幸他没有全说出来,不然不知如何与其他人解释。
然后他又看向程絮乔:“前些年去东望山的时候听说过莜锦收养了一个人族的小姑娘,当时你还小,肯定是不记得了,但是老朽记得很清楚咧。”
程絮乔点点头,福了福身。
“鲲鹏也是大家呀,小伙子是哪一系的?”
“晚辈姓章。”章无涯道。
“哦……”慕忆安捋了捋胡须思索了一下,“是北方未迁徙的那一系,且是鲲之形的?”
“是。”
“那挺稀罕的。”慕忆安笑着点了点头说。
“当年老朽也是瑶台六巨头之一,”他笑着,“是灵犀门门主哩。”
怪不得。
有一双识得所有生灵的眼睛。
他们快吃完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子在慕忆安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慕忆安道:“去吧去吧。”正在橙鸑还在猜测二人关系的时候,慕忆安捋了捋胡须笑道:“让四位见笑了,这是老朽唯一的女儿,唤作‘慕兮辞’。”
你说她是你孙女儿我都不惊讶!橙鸑把这句话吞了又吞。
“她应当与各位同岁,只是熏池大人愿意亲自教授她,自然也不劳烦瑶台费心了。”
其实进来的时候橙鸑就注意到了,不知道敖岸山是不是养人,慕兮辞的肤色很好,白里透着红,但她又不是橙鸑从前所见的,那种安静温润的大家闺秀,她的眼神里有神采,走路的时候不是行不露足,不是轻飘飘的,换句话来说——橙鸑猜测她多半是练家子。
其实,前些年对于夫诸一族来说是灾难性的,特别是对于刚刚当上族长的慕忆安来说。
那些年黄河总是发大水,夫诸本是傍山北而居,靠采赭石、黄金为生,在经历过几次家被毁以后,他们才开始向山南移居。
所以,那些年,慕忆安很忙,从选址到修建,安定其他夫诸在镇子上住,他都要打点好。有些修为不高的夫诸总会在睡着时现出原形,在凡人那里轰动一时,甚至有人传言,夫诸出现则是大水的征兆。有人视他们为凶兽,有人则感激他们的提前出现而规避了水灾。
直到后面有一位人族的君主治理了黄河,他们才好过起来。幸而在山南盛产㻬琈,他们也应山下那些人族所好,干起了采玉人的工作。
但是,慕忆安似乎就在楼起楼落中错过了“家”这一说,父母亲的逝世,发妻的离去。所以江湖上对慕兮辞的身世众说纷纭,但是没关系,在慕忆安眼里,慕兮辞就是他在这慢下来的余生中唯一的亲人。
这些天几天夫诸都要为了望明节而四处准备,也不知道多久熏池会到此地,慕忆安笑说,他们定然是没见过敖岸山过节时候的样子,不如多待几天,说不定还能见到熏池的真容。
橙鸑就提议那晚上四个人先一起去周围转转,不知道为什么,章无涯非要自己走。
熏池是战神,当年和黄帝一起打了天下的人。所以他在敖岸山建的练武场也一直闻名于世。
章无涯想去看看。
说不定……说不定……能碰上什么高人!
练武场里没有灯,借着外围房屋的灯光勉强可以看清路,这样一大块空地——晚上来未免不太荒凉了。
偌大的场地里只有他一个人,章无涯心里多少有点失望,有些心烦地踢地上的小石子,小小的沙石隐匿到黑暗之中,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的一声,章无涯只觉得面前有风声,越发近的时候倒是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劈枪过来打在他脚边,他抬起头,正好看清练枪的人——就是他慕忆安的女儿慕兮辞。
慕兮辞也认得他,是父亲的客人,瞧了一眼,收起枪来,章无涯有些惊讶:“你也会使枪吗?”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章无涯听家里的长辈说过,他的曾祖父就以枪法之谲诡轰动一时。但其路途之艰辛,大概也就只有族人知道了。
“会,”她说,“但是不好。”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跟我师父比,差很多。”
“你师父是熏池大人?”
“嗯……据说他天下武功样样精通。”
“他花了几千年来磨炼武艺,自然是不一样的……我是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样还不够,”慕兮辞很平静地说,“在这山海间的女子从小都该知道,只有会一项绝技才有资格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章无涯一时间有些懵,但是慕兮辞背着枪,看着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道:“告辞。”
旁边的大树处一直冒着三个脑袋。
橙鸑:“我还以为章无涯要背着我们偷偷用功呢。”
萧钰声:“他自顾自地站在那里说什么啊?”
程絮乔:“嘘!那是谁出来了?”
“看不清啊!手上拿的是啥?”“是枪!是枪!”
“你刚刚真的看清楚了吗?章无涯不会是被暴打了吧?”
“嘘!你们两个小声点!”
“哦哟!章无涯出来了!”“走吧走吧,没看头了……”
第二天他们四个人面对面坐着吃早饭的时候,章无涯本来还在一心一意地吃包子,却觉得有三双眼睛好像在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们……”
萧钰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你吃你的。”
章无涯满脸狐疑,一拍大腿:“不是,你们到底怎么了?”
一下子四个人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沉默,不过立刻一个声音打断了这几秒钟的安静:“几位早膳用完了吗?”珠帘卷起,慕兮辞走了进来。
“好了!”章无涯把碗和筷子一放,站了起来,程絮乔不高兴地嘟囔着:“就你吃完了好吧?”
“父亲说,诸位闲着也是闲着,可以来一起准备一下望明节。”慕兮辞也许是好久没有见到年纪相仿,而且也颇会些武功的人了,眼中有些许期待。
橙鸑立刻举手问道:“我们可以做什么呢?”
不知为何,慕兮辞眼中的光突然一黯,微微垂头:“也就是做花灯,雕玉器的事情,把四处装扮得好看点、热闹点罢了。”
只是这个举动并不明显,橙鸑还挺高兴的,做花灯得多有意思哇。
只见慕兮辞抿了抿唇,道:“诸位早膳用好了可以周围多走动走动,想做什么,都请自便吧。”说完就走了出去。
语气的变化让橙鸑感到了不对劲,冲程絮乔使了个眼色,程絮乔点了点头,飞快地吃完了剩下的馒头,章无涯早已迫不及待地要走了,萧钰声殿后,四个人随即跟了上去。
今天正好有太阳,树林间,光影斑斑驳驳。慕兮辞也知四人在后面跟着,停下了脚步。
程絮乔小小声地跟橙鸑说:“我感觉慕小姐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章无涯凑近了一听,挠了挠头,道:“我倒觉得还好……”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见人家好看就想套近乎,你觉得还好那你去招呼着过来。”萧钰声一脸嫌弃地看着章无涯,又补充了一句,“要是慕小姐不搭理你,我看不起你。”
“去就去。”章无涯不服气地走过去。
“慕小姐……”章无涯的声音从第一个字降到最后一个字。
慕兮辞的目光转了过来,没想到是章无涯在前面打招呼,自己福了福身,道:“章公子。”
章无涯觉得怪尴尬的,给后面三个人不停地使眼色。
“我们也没有什么想干的,”橙鸑向前一步走,“只是想知道慕小姐这几天为了望明节在做什么。”
“不会是做花灯,雕玉器,把四处装扮得好看点、热闹点的事情吧。”
慕兮辞一抬头就碰上了程絮乔有些犀利的眼神,躲闪开去,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瞒不住你们,毕竟你们中间还有一个会读心的高手。”然后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四位且随我来。”
回到山顶,站在有碎石的一块平地前,慕兮辞道:“我的神通我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重灵’,顾名思义,我可以复制我所接触到的一切灵力,当然,也会有我自身的消耗。”
“这里本来有一块护山石,常年于此地庇护我族人,不知我父亲听信了何处的奸人,将护山石转卖,我也不知它的去向——就算我偷偷把它搬运回来,体型太大了也容易被发现,所以,”慕兮辞张开右手,手心里有一如豆的蓝色火光,“我记住了护山石的灵力,但是他的力量还是太强大了,普通的媒介根本承受不起。”她从地上拾了一粒石子,火光刚刚接触到石子,一下子排斥而去,哪怕只是碰巧融合了一点,也迅速相离。
“我倒是觉得,不是承受不起,”萧钰声若有所思地说着,把腰间系的瑶台的玉佩放过火光,还是排斥而去,“石头本身过于浑浊,于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而玉虽净自身灵力却过于强大难以接受护山石的力量——所以我们需要找一种如同白纸一般没有染一点墨的媒介。”
“那么说,”章无涯一拍手,“五种基本元素就可行。”
慕兮辞怔了怔,道:“我闲来无事其实也试过好几种不同的,木和土,还有金……这三种我都试过了,效果都不尽如人意。”
橙鸑从袖口中取出金色的龟甲,见慕兮辞脸上有些迟疑,才微微作揖:“我刚刚稍微卜了一卦,知敖岸山有劫难,现在这一卦并非为慕小姐所问,而是为了敖岸山的所有生灵讨个活路。”
天火同人卦,六二爻:同人于宗,吝。
艮为家族,离在家中。
“慕小姐何不将自己的神通注入火中,花灯在外,以此点灯?”橙鸑思索了一番,才微微抬着头看向慕兮辞。
慕兮辞看了看橙鸑手里的铜钱,又打量了一会儿橙鸑,反而舒了一口气:“好,我信你。”
下山的路上氛围微微有些愉快,不知道为什么,章无涯一下子话变得多了起来,开始讲自己在话本子里看过的笑话。后面一下子传来试图压低声音却又止不住的笑声,外面的世界里有太多慕兮辞未见过的事物,章无涯转过头去,瞥见因为笑,脸颊有些泛红的慕兮辞,呆了呆,赶紧微微敛了神,萧钰声在最后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只是大声喊:“看路看路!”转过头去——一根大藤脉,他差点摔一跤。
厨房是重地,管家的只放慕兮辞一个人进去。引了明火出来,慕兮辞几乎是一蹦一跳的,笑着合不拢嘴,道:“成了成了!”
见慕兮辞喜出望外,橙鸑他们也心里面替她开心。她见橙鸑手里拿着刚买回来的花灯,道:“不知鸑姑娘是否可以借我这花灯一用?”橙鸑只是说拿去都行,不用还什么的了。
慕兮辞用护山石之火点亮了花灯,虽然在这白天并不耀眼,但,她想,如果有什么意外,这火焰必将是敖岸山最后唯一的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