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宁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偏殿里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空气仿佛凝固了。
侍立在角落的青黛猛地屏住了呼吸,头垂得更低,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连见惯风浪的德安公公,眼皮也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去觑皇帝的脸色。
陆景渊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预想过她醒来后会哀求,会控诉,甚至会借着昨夜之事请求主持公道,但他独独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直接、如此决绝地请求解除婚约。
这并非寻常女子被退婚,而是她主动提出,放弃那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太子妃之位。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女子身上。她身姿单薄,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挺直的背脊和仰视他的那双眼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有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
“抬起头来。”陆景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平稳。
沈芷宁依言抬头,目光不闪不避,坦然接受着他的审视。
“给朕一个理由。”他放下书卷,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你与太子的婚约,乃朕亲口所赐,关乎天家颜面,亦关乎前朝安稳。岂是你说解除便能解除的?”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字字千钧。
沈芷宁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问。她深吸一口气,眼中迅速弥漫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臣女知道……此请大逆不道,有负圣恩。”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却努力保持着清晰的条理,“正因婚约乃陛下亲赐,关乎重大,臣女才更不能……让陛下与天家因臣女而蒙羞。”
她微微侧过脸,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声音更低了几分,充满了自嘲与苦涩:“昨夜之事,无论缘由为何,臣女衣衫不整,冲撞圣驾,已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殿下与柳小姐亦曾亲眼目睹臣女狼狈之态。”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聚勇气,才继续道:“经此一事,臣女清白有瑕,名声已损。若仍厚颜占据太子妃之位,他日……此事难免被人提及,届时流言蜚语,损害的将是天家威严,是太子殿下的清誉。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她句句不离“天家颜面”、“太子清誉”,将自身的委屈与不堪轻轻放下,反而处处为皇家考量。这番以退为进的说辞,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直接控诉太子和柳云裳,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反而会显得她挟怨报复,落了下乘。不如将自己摆在“顾全大局”的位置上,更能引发陆景渊的思量。
果然,陆景渊沉默了片刻。他审视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这番话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你是在怪朕,昨夜未能护你周全,以致你名声受损?”他忽然问,语气莫测。
沈芷宁心头一凛,立刻俯身下去,额头轻轻触地,姿态谦卑到了极点:“臣女不敢!陛下救命之恩,臣女没齿难忘!若非陛下,臣女昨夜恐怕早已……陛下保全臣女性命,更保全臣女名节,臣女感激不尽,岂敢有半分怨怼?”
她的话语情真意切,带着后怕与感激。这倒是实话,若非陆景渊出手,她现在的处境绝对要凄惨百倍。
“只是……”她抬起头,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臣女自知已非完璧之身,更兼引来如此风波,实无颜再侍奉太子殿下左右。恳请陛下念在臣女一片惶恐赤诚,念在家父多年为国戍边、未曾有负圣恩的份上……成全臣女!”
她再次重重叩首,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绝望与坚持。
最后一句,她提到了她的父亲,镇北大将军沈啸。这是她手中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一张牌。一个对皇帝有救命之恩、手握重兵、镇守边疆的忠臣。他的独女,在京城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和算计,若皇帝处置不当,寒的不仅是沈芷宁的心,更是远方忠臣的心。
陆景渊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看着伏在地上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脑海中却浮现出沈啸那张被风沙磨砺得粗糙、却笑起来格外爽朗的脸。想起多年前边疆战场上,那个莽汉是如何不顾自身安危,替他挡下致命一刀;想起他每次回京述职,提起爱女时那眉飞色舞、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好东西都捧给她的模样。
沈芷宁的话,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某处。
他确实对沈啸有愧。将好友的女儿指婚给自己的儿子,本是想着能保她一世尊荣安稳,却没料到,竟将她推入了如此境地。太子不成器,后宫倾轧,她一个刚从边疆回来的女子,无依无靠,确实难以应对。
若强行维持这桩婚约,以她的心性和目前的处境,只怕真的会像她所说,将来闹出更多不堪,反而更难收拾。届时,他如何向沈啸交代?
解除婚约,看似打了天家的脸,但若能妥善处理,未必不是及时止损,也能给沈啸一个交代。
只是……此事牵扯甚大,需得从长计议。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沈芷宁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良久,陆景渊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的请求,朕知道了。”
他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
沈芷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起来吧。”他淡淡道,“你身子未愈,久跪无益。”
“陛下……”沈芷宁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还想再说什么。
“此事,朕自有考量。”陆景渊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先安心养病。德安。”
“老奴在。”德安立刻上前。
“送沈姑娘回揽月轩,好生照看。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东宫的问安。”
“是,陛下。”德安躬身领命,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沈芷宁。
沈芷宁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皇帝没有立刻驳回,已是意外之喜。她不能操之过急。
她借着德安的力道站起身,因久跪和虚弱,身体晃了晃。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绪,恭顺地行礼:“臣女……告退。”
在德安和青黛的搀扶下,她慢慢地、一步一顿地离开了偏殿。
陆景渊独自坐在殿中,目光落在沈芷宁方才跪过的地方,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解除婚约……
他眸色深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后宫争斗的厌烦,有对太子不成器的失望,有对沈啸的愧意,还有……对那个看似娇弱,却能在绝境中精准抓住一线生机、并且敢于提出如此惊世骇俗请求的女子,一丝极淡的……探究与兴味。
她真的只是单纯地想避开漩涡,保全自身和家族颜面吗?
还是……另有所图?
殿外,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深青色的衣袍上,却驱不散那周身笼罩的、属于帝王的深沉与莫测。
而另一边,被搀扶着走向揽月轩的沈芷宁,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轻轻握紧了袖中的手指。
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她将选择的种子,埋在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心中。
接下来,就是等待它发芽的时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