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鎏金狻猊香炉里,龙涎香安静地燃烧着,吐出缕缕清冷而威严的香烟。陆景渊端坐在紫檀木御案之后,手中朱笔批阅着奏章,目光沉静,看不出丝毫情绪。
德安轻手轻脚地换上一杯新沏的雨前龙井,茶香氤氲,却似乎驱不散帝王眉宇间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凝滞。
“人送回去了?”陆景渊并未抬头,声音平淡无波。
“回陛下,已经送回去了。青黛和另一个稳妥的宫女伺候着,按您的吩咐,揽月轩内外都安排了人,绝不会让闲杂人等打扰沈姑娘静养。”德安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陆景渊“嗯”了一声,手中的朱笔在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折子上顿了顿,随即落下批复,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德安觑着皇帝的脸色,试探性地开口:“陛下,太子殿下那边……方才又派人来问,说是否需派东宫的太医去为沈姑娘诊脉?”
陆景渊笔下未停,只淡淡道:“告诉他,林太医看过了,需要静养,不必他费心。”
“是。”德安应下,心中明了。陛下这是明摆着不让东宫的人接近揽月轩。他犹豫片刻,又道:“还有……皇后娘娘旧日的掌事宫女崔嬷嬷,也托人递了话,说宫中人多口杂,沈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久居宫内,恐惹非议,是否……”
“非议?”陆景渊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扫过德安,“朕的皇宫,何时轮到旁人来议论是非了?”
德安心头一凛,立刻垂下头:“老奴失言。”
陆景渊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光滑的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德安知道,这是陛下深思时惯有的动作。
“德安。”
“老奴在。”
“去查。”陆景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昨夜宫宴,所有经手酒水、接触过沈芷宁席位的人,都给朕细细地查一遍。尤其是……丞相府那位庶女,近日都与何人往来,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朕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让德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陛下这是要动真格了,而且目标明确,直指柳云裳,甚至其背后的丞相府和……东宫。
“老奴遵旨,这就去办。”德安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退下,亲自去安排最可靠的暗卫。
御书房内恢复了寂静。陆景渊的目光掠过窗外,远处宫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他想起沈芷宁跪在地上时,那苍白的脸,倔强的眼神,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解除婚约”。
她不像传闻中那般愚钝骄纵。恰恰相反,她很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更懂得如何利用自身的“弱势”来达到目的。那份“以退为进”,看似将自己摆在最卑微的位置,实则每一步都计算得恰到好处,甚至不惜以自身名节和家族颜面为赌注,来换取脱离东宫的机会。
一个边关长大的女子,怎会有如此心计?是沈啸教她的?还是……她本身就不简单?
陆景渊的眸色愈发深沉。他发现自己对这个故友之女,产生了远超预期的兴趣。不仅仅是因为对沈啸的承诺,也不仅仅是因为对后宫龌龊手段的厌烦,更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探究欲。
……
与此同时,揽月轩内。
沈芷宁靠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闭着眼,似乎在小憩,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正清醒地思考着。
药效过后,身体依旧虚弱,头脑却异常清晰。
她知道,自己那一步险棋走对了。陆景渊没有当场驳回,就意味着他听进去了,并且在权衡利弊。这就给了她操作的空间。
但留在宫中,并非绝对安全。这里眼线众多,危机四伏。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弄清楚身边的状况,建立起最基本的防御。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
青黛正轻手轻脚地擦拭着多宝阁上的瓷器,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宫女,名唤紫苏,则在整理梳妆台。两人动作规矩,低眉顺眼,看不出什么异常。
“青黛。”沈芷宁轻声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
“姑娘,您醒了?”青黛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可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
沈芷宁摇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我有些饿了,可否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清淡易克化的点心?”
“是,奴婢这就去。”青黛应声,利落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沈芷宁和紫苏。
沈芷宁的目光转向紫苏,语气温和:“紫苏,我初来宫中,许多规矩不甚明了。这揽月轩平日由谁掌管?一应用度,又该向哪位管事申领?”
紫苏停下动作,转过身,恭敬地答道:“回姑娘的话,揽月轩是宫中闲置的殿宇,平日由内务府派杂役打扫。如今姑娘住进来,一应事务暂由德安总管安排。用度饮食,自有尚食局按份例送来,若有特别需求,需通过德安总管向内务府言明。”
她回答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眼神也坦荡,看不出什么破绽。
沈芷宁点点头,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真是劳烦德安公公了。只是我此番病得突然,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没带,许多事情,怕是还要多倚仗你们。”
紫苏垂下眼:“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
就在这时,青黛端着一碟精致的山药糕和一盏温热的牛乳回来了。
沈芷宁接过牛乳,小口啜饮着,目光在青黛和紫苏之间流转,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青黛,你方才出去,可遇到什么人了?我方才似乎听到外面有些动静。”她蹙着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安。
青黛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摇了摇头:“没有啊姑娘,奴婢直接去了小厨房,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小厨房那边也安静得很。”
沈芷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向紫苏:“许是我病中耳鸣,听错了。”她放下杯盏,揉了揉额角,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这宫里规矩大,我如今又是这么个境况,实在是……生怕行差踏错,连累了你们。”
她这话说得极为委婉,甚至带着点自怜的味道。但青黛和紫苏都是宫里的老人,瞬间就听出了话里的敲打之意。
姑娘这是在提醒她们,如今揽月轩是风口浪尖,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自身安危,莫要行差踏错,更莫要……传递不该传递的消息。
紫苏神色不变,依旧恭顺:“姑娘言重了,奴婢们定当尽心伺候。”
青黛则心直口快些,立刻表忠心:“姑娘放心,陛下吩咐了让您静养,奴婢们一定守好揽月轩,不让任何人来扰您清静!”
沈芷宁看着她们,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意:“有你们这话,我就安心多了。”
她不再多言,重新靠回软榻,闭目养神。心中却已初步有数。青黛心思单纯,易于引导;紫苏沉稳周全,还需观察。但至少初步的震慑和拉拢已经完成。
……
东宫内,太子陆宸旭却是烦躁不已。
他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掼在地上,上好的官窑瓷瞬间四分五裂,茶水溅湿了华贵的地毯。
“静养?什么风寒需要留在宫里静养?还父皇亲自下旨不许人打扰?她沈芷宁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脸面了!”他怒气冲冲地对身旁的心腹太监吼道,“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装病,故意接近父皇,好让孤难堪!”
心腹太监吓得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或许……或许沈姑娘是真的病得重了……”
“病重?”陆宸旭冷笑,“孤看她是心病!在边疆野惯了,受不了京城的规矩,又嫉妒孤对云裳好,便使出这等下作手段!真是丢尽了镇北将军府的脸!”
他越想越气,尤其是想到柳云裳昨日在他面前垂泪,自责没有照顾好沈姐姐,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沈芷宁面目可憎。
“去!”他对着太监吩咐,“给孤盯紧揽月轩!有任何动静,立刻来报!还有,去告诉崔嬷嬷,让她想办法在母后旧人那里递个话,沈芷宁久居宫内,于礼不合!”
他就不信,有这么多人施压,父皇还能一直护着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
御书房内,德安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来到陆景渊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陆景渊听着,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微微加快了些。
“看来,有人已经坐不住了。”他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告诉下面的人,查仔细点,尤其是东宫和长春宫(皇后旧居)那边的动静。”
“是。”德安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陛下,那沈姑娘那边……太子殿下和崔嬷嬷那边若再有动作……”
陆景渊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朕说过,让她静养。”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权威,“任何人,不得打扰。”
德安心中彻底明了。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护着沈姑娘了。他不再多言,恭敬退下。
陆景渊独自坐在御座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在揽月轩中,正小心翼翼经营着自己一方天地的娇弱身影。
沈芷宁……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
这场风波,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而他,并不介意让这水,搅得更浑一些。毕竟,只有浑水,才能摸出那些藏在深处的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