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日子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沈芷宁的身体在林太医的调理下渐渐好转,脸色虽仍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她每日里多半时间仍是静卧休养,但那双明媚的眸子,已开始不着痕迹地审视着身边的一切。
这日清晨,青黛端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汁进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展开,换上惯常的恭顺笑容:“姑娘,该用药了。”
沈芷宁正靠坐在窗边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从陆景渊书房借来的闲散游记,闻言抬眼,目光轻轻掠过那碗药,又落在青黛脸上,微微一笑:“放下吧,有些烫,我稍后再用。”
青黛依言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垂手立在一旁。
沈芷宁却没有继续看书,而是将书卷轻轻合上,放在膝头,语气温和地问道:“青黛,你来宫中几年了?”
青黛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答道:“回姑娘,奴婢是去年小选入宫的,先在尚仪局学了半年规矩,后来才被分到德安总管手下当差。”
“尚仪局……”沈芷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可是个好地方,最重规矩。难怪我看你行事妥帖,进退有度。”
青黛脸上露出一丝被夸赞的羞赧:“姑娘过奖了,奴婢愚钝,只是谨守本分罢了。”
“本分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沈芷宁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些飘远,“尤其是在这宫里,有时候,太过谨守本分,反而容易被人拿捏,甚至……沦为弃子。”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青黛耳中。青黛的脸色微微白了白,手指不自觉地绞住了衣角。
沈芷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点破,转而问道:“这两日的饮食,似乎比前几日清淡了些,可是尚食局那边有什么说法?”
青黛连忙收敛心神,答道:“并无什么说法。只是德安总管吩咐过,姑娘病体未愈,饮食需格外精细些。前两日姑娘胃口不佳,尚食局送来的有些菜色略油腻,紫苏姐姐便私下与送膳的小太监提了一句,这两日便换了些清爽的来。”
“哦?是紫苏提的?”沈芷宁眉梢微挑,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她倒是个细心的。”
正说着,紫苏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时新果子走了进来,听到自己的名字,脚步顿了顿,随即面色如常地行礼:“姑娘。”
沈芷宁笑着招手让她近前:“正说你呢。难为你想着我胃口不好,去提点了尚食局。这果子看着水灵,是今年新贡的?”
紫苏将果盘放在小几上,恭敬答道:“是岭南新进的荔枝,陛下赏了些给各宫,德安总管特意吩咐给姑娘也送了一份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奴婢并未直接去尚食局,只是与相熟的小太监闲聊时,提了句姑娘病中喜清淡,想来是尚食局的管事嬷嬷听到了,自行调整的。”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是德安的关照,又撇清了自己擅自行动的嫌疑,还点出了尚食局那边可能的耳目。
沈芷宁心中暗赞,这紫苏果然是个心思缜密的。她拈起一颗红艳艳的荔枝,指尖轻轻剥开粗糙的外壳,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却没有立刻吃。
“德安公公有心了,陛下更是恩典。”她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在荔枝饱满的果肉上流连,“只是,我如今借居宫中养病,已是叨扰,若再因这些细枝末节劳动尚食局,甚至引得他处不满,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抬起眼,看向紫苏和青黛,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往后,揽月轩内一应饮食用度,除非是陛下或德安公公明确赏赐,否则皆按宫中寻常份例来,不必特意求好,也不必刻意俭省,中正平和即可。若有那起子小人借此生事,你们只管来回我,自有我去向陛下分说。明白了吗?”
青黛似懂非懂,但还是立刻点头:“奴婢明白了。”
紫苏则深深看了沈芷宁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躬身道:“姑娘思虑周全,奴婢遵命。”
她听懂了。姑娘这是在立规矩,也是在划清界限。不授人以柄,不落人口实,将揽月轩置于一个看似被动、实则超然的位置。这份冷静与通透,绝非常年养在边疆的娇娇女所能有。
正午时分,尚食局送来了午膳。果然不再是前两日的精心配置,恢复了宫中寻常贵人或得脸女官的份例标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不算差,但也绝不出挑。
沈芷宁安静地用着膳,动作优雅,看不出喜怒。
用完膳,漱了口,她状似随意地对正在收拾碗筷的青黛说:“这汤羹味道不错,似乎比昨日的火候足些。”
青黛随口答道:“是呢,今日送膳的小禄子说,是换了位灶上的师傅……”
她话未说完,旁边的紫苏轻轻咳嗽了一声。青黛立刻意识到失言,连忙闭紧了嘴巴,有些不安地看向沈芷宁。
沈芷宁却仿佛没听见那声咳嗽,也没看见青黛的不安,只是微微一笑:“原来如此。看来尚食局的管事嬷嬷们,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她语气平常,却让紫苏心头一跳。姑娘这是……在点她?点她方才阻止青黛多言?
下午,沈芷宁小睡片刻后,觉得精神尚可,便让青黛扶着她在揽月轩的小院里慢慢散步。
院子不大,但打理得干净整洁,墙角种着几丛翠竹,随风轻响。
走到院门附近时,沈芷宁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墙角一盆有些蔫了的茉莉花上。
“这花瞧着没什么精神,可是缺水了?”她轻声问。
守在院门处的一个小太监闻言,忙躬身答道:“回姑娘,这茉莉喜阳,放在这背阴处,许是光照不足。”
沈芷宁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年纪不大,眼神却透着股机灵劲儿。她点点头:“既如此,便挪到那边有日头的地方去吧。好好一棵花,蔫了可惜。”
“是,奴才这就挪。”小太监利落地应下,手脚麻利地去搬花盆。
沈芷宁继续往前走,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傍晚德安前来询问沈芷宁起居时,紫苏在回完话后,低声补充了一句:“姑娘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还关心院里的花草,吩咐小禄子将蔫了的茉莉挪到向阳处。”
德安眼中精光一闪,面上不动声色:“嗯,知道了。好生伺候着。”
……
御书房内,陆景渊听完德安的禀报,包括沈芷宁如何敲打宫人、如何立规矩、甚至如何“随口”关心花草。
“她倒是不客气,真把揽月轩当自己家了。”陆景渊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讽。
德安小心翼翼地道:“沈姑娘行事颇有章法,恩威并施,底下人都谨慎了不少。尤其是……她似乎对那个叫小禄子的送膳太监,有些留意。”
“小禄子?”陆景渊挑眉。
“是尚食局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平日里负责往各宫送些不打紧的物件。”德安回道,“老奴查过,背景还算干净,只是……他有个同乡,在东宫的马厩当差。”
陆景渊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想起暗卫刚呈上的密报,东宫那边,太子确实正在设法打听揽月轩的消息,甚至试图收买宫人。
沈芷宁是误打误撞,还是……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并且开始反过来利用这些细微的线索?
若真是后者,那她这份敏锐和心计,可就远超他的预期了。
“看来,朕这位故友之女,比朕想的要有趣得多。”陆景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深邃的眼底,兴味渐浓,“继续看着,不必干预。朕倒要瞧瞧,她这把‘病’,能养出什么名堂来。”
德安躬身应下,心中却是一凛。陛下这语气,分明是对沈姑娘上了心。这揽月轩的风,怕是要越刮越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