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书望着夏锦眠抱着绣篮消失在回廊拐角,浅碧色的裙角扫过青石板,连带着风里的荷香都似被牵走了几分。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横刀,刀鞘上的凉意竟压不住心头的软——方才姑娘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的浅影,还有被烫红的指腹,像两瓣沾了露的荷,轻轻落在他心上。
“将军,书房就在前头。”夏明远瞧着他这副模样,眼底藏了几分笑意,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防汛清单已按永安朝《河防令》规整妥当,标注了塘埂薄弱处与沙袋储备量,咱们去核对一番,也好让您心里有数。”
“好。”尉迟书收回目光,跟着夏明远往书房走。路过后院时,恰逢青禾提着木盆往井边去,盆里泡着的正是夏锦眠方才穿的罗裙,裙角的荷纹在水里轻轻漾着,像刚从荷塘里捞出来的活荷,连水波纹都沾着软意。他脚步顿了顿,想起姑娘端莲子羹时,指尖被烫得慌忙缩回去的模样,心里竟莫名盼着——盼着这文书核对得慢些,慢些便能多留片刻,多闻闻这绕人的荷香,多看看那抹让人心软的身影。
书房不大,却收拾得雅致。书架上除了《史记》《汉书》这类经史子集,还摆着几本翻得卷边的《江南水利考》,封皮上落着浅浅的墨痕,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想来是夏明远常翻的。桌案上摆着一方端砚,砚台里还剩些残墨,旁边放着几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小小的“锦”字——不用想也知道,是夏锦眠给父亲磨的墨、备的笔。
夏明远从樟木抽屉里取出防汛清单,摊在铺着素色绢布的桌上:“将军您看,这是东塘、西塘近三年的水深记录。按永安朝规制,水深超八尺需加筑塘埂,东塘去年汛期已达七尺五,今年雨水又多,得提前多备些夯土工具和防雨油布。”他指着清单上的红圈,语气里满是郑重,“西边那片菜田是镇上百姓的生计,绝不能再像去年那样被淹了。”
尉迟书低头看着清单,指尖划过“东塘需加堆沙袋二十排”的字样,耳畔忽然响起夏锦眠那声轻软的提醒——“爹,东塘的水比去年深了半尺,沙袋得往那边多堆两排”。姑娘说话时眼里的认真,像颗小石子投进他心里,漾开圈圈软纹。他常年在北境看军报,那些文书满是刀光剑影与伤亡数字,字里行间都是铁血与苍凉,哪曾见过这样带着烟火气的清单?连字迹都透着江南的温润,不像军报那般冷硬,倒像姑娘绣活时的针脚,细细密密都是心意。
两人核对文书时,窗外不时飘来荷香,间或夹杂着“嗤啦”的绣线声——想来是夏锦眠在隔壁绣房忙活。那声音很轻,却像根细羽,时不时搔着尉迟书的心尖。他本是个沉得住气的,在北境守着边关,能一动不动盯着凉州城的烽火台半日,可此刻却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往窗外瞟。绣房的窗棂是雕花的,雕着缠枝莲纹,透过窗缝能看见姑娘垂着的发顶,素银簪上的珍珠偶尔闪过微光,像落在荷瓣上的露珠,勾得他心里发慌。
“将军?”夏明远见他第三次盯着窗棂走神,终于忍不住笑着打趣,“这镜湖镇的荷香,倒比北境的风沙更勾人?老夫瞧您这心思,怕不是在想防汛,是在想隔壁的绣针吧?”
尉迟书被戳破心思,耳尖瞬间发烫,忙收回目光,拿起笔在清单上批注,笔锋却有些发颤:“夏大人说笑了。只是这江南水情复杂,与北境筑城防沙不同,需多些心思琢磨。”嘴上这般强撑,心里却清楚——哪是水情勾人?分明是绣房里那抹身影,那缕荷香,让他这颗被风沙磨硬的心,生出了从未有过的软意。就像漠北的荒原上突然开出了荷,明明不合时宜,却让人挪不开眼。
核对完文书已是未时,窗外的荷香更浓了,还多了股糯米的甜香,混着柴火气,勾得人胃里发空。夏明远笑着起身,拍了拍尉迟书的肩:“定是锦眠在做荷香饼了。将军今日有口福,这孩子的手艺,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好。去年汛期,她做了一篮子荷香饼送到塘埂上,大伙吃着饼,连干活都有力气了。”
尉迟书跟着夏明远往厨房走,脚步竟有些急切。刚到回廊转角,就见夏锦眠端着个竹筛子出来,筛子里摆着刚出炉的荷香饼,金黄的饼皮上印着浅浅的荷纹,是用她绣活的模子压的,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荷香,直往鼻尖钻。姑娘额角沾着些细汗,鬓边的碎发被汗湿,贴在脸颊上,却一点不显狼狈,反倒像刚从荷塘里捞出来的荷,带着鲜活的水汽。
“爹,将军。”夏锦眠见他们来,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星光,忙把竹筛子递过来,“饼刚烤好,还热着,你们快尝尝。我在面里加了些新鲜的荷粉,吃着不腻。”她递筛子的手微微抬起,指尖不小心碰到尉迟书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去,脸颊瞬间红透,连耳根都染了粉,“对……对不起,将军,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尉迟书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背还残留着姑娘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尖发颤。他拿起一块荷香饼,指尖触到饼皮的温度,暖得能渗进骨子里。咬了一口,糯米的甜混着荷的清香,在舌尖漫开,没有半点腻味——饼里还掺了莲子碎,嚼着有股软劲儿,像姑娘的性子,温柔里带着韧。
“很好吃。”尉迟书的声音比刚才更软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比我在京城吃过的点心还合心意。”他在京城赴过不少宴,那些贵女们追捧的酥点、蜜饯,精致是精致,却总少了点烟火气,哪有眼前这荷香饼实在,一口下去全是心意。
夏锦眠听到这话,嘴角弯得更厉害了,眼里的星光更亮:“将军喜欢就好。我还烤了些,放在陶瓮里温着,您要是巡查塘埂累了,回来就能吃热的。”她说着,又想起什么,转身往绣房跑,“对了将军,您之前说想看我绣完的帕子,我绣好了,您等我拿给您!”
尉迟书站在原地,看着她浅碧色的裙角在回廊里晃,心里像被灌了蜜,甜得发慌。夏明远在一旁瞧着,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这两个孩子,一个眼里藏不住喜欢,一个心里揣着软意,倒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和亡妻,也是这般,在荷塘边,一眼定了终身。
不多时,夏锦眠抱着绣篮跑回来,手里拿着块叠得整齐的绢帕,递到尉迟书面前:“将军您看,这是我绣完的荷帕。我在荷蕊里加了点金线,在阳光下看会发亮。”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帕子,上面绣着一朵盛放的荷花,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金黄的荷蕊用金线勾了边,连荷叶上的露珠都绣得活灵活现,像刚从塘里摘下来的似的,沾着水汽。
尉迟书接过帕子,指尖触到绢帕的软,像触到了姑娘的手,细腻又温暖。他把帕子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绢布的清香,还带着股淡淡的荷香——想来是姑娘绣的时候,把干荷苞放在了绣篮里,连帕子都沾了荷的意。
“绣得真好。”尉迟书真心实意地称赞,“比我在京城见过的绣品都精致。”他见过京城贵女们的绣品,不是龙凤呈祥就是富贵牡丹,满是张扬的贵气,哪有这块荷帕这般清雅,绣的是荷,藏的却是心意。
夏锦眠听到称赞,脸颊更红了,轻声说:“将军要是不嫌弃,这帕子……就送给您吧。您在北境巡查时,擦汗能用。荷能清心,说不定还能解解风沙带来的燥气。”她说着,手指紧张地绞着裙角,生怕尉迟书拒绝。
尉迟书心里一紧,忙把帕子叠好,放进怀里,贴在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他的兵符,有他的军报,现在又多了块带着荷香的绢帕,像多了颗软乎乎的心。他能感觉到帕子的温度,还有金线的细微凸起,像姑娘的心意,实实在在落在了他心里。
“多谢夏小姐。”尉迟书的声音有些发哑,“我一定好好收着,绝不辜负你的心意。”
夏锦眠听到“绝不辜负”四个字,眼里瞬间泛起了水光,却笑着点头:“将军喜欢就好。”她转身往厨房走,“我再去给您泡壶碧螺春,解解饼的甜。”
尉迟书站在回廊里,摸了摸怀里的帕子,荷香还在,心里的软意也还在。他望着夏锦眠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趟江南督办防汛的差事,哪是来办公的?分明是来赴一场荷的约,赴一场让他心动的约。
往后几日,尉迟书忙着去镇上巡查塘埂、清点沙袋,可不管走多远,心里总记挂着夏府的荷香,记挂着那个在绣房里忙活的姑娘。每天清晨,他出门时,夏锦眠总会递上一块荷香饼,让他带着当干粮;傍晚他回来时,姑娘总会泡好碧螺春,等着他说巡查的趣事。
他去东塘巡查时,夏锦眠也会跟着去,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装着荷茶和荷香饼。她不跟在他身边,只在塘边的柳树下坐着,一边绣活,一边等着他。风把她的罗裙吹得轻轻晃,像朵刚出水的荷,稳稳立在塘边,成了尉迟书眼里最软的风景。
有一次,尉迟书在塘埂上查看加固情况,不小心踩滑了一块松动的石板,差点摔进水里。夏锦眠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绣篮都掉在了地上,针和线散了一地,她却顾不上捡,快步跑过去,伸手抓住了尉迟书的衣袖,声音都带着颤:“将军!您没事吧?有没有摔疼?”
尉迟书站稳身子,看着她发白的脸和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心里竟有些窃喜——他知道姑娘是真的担心他,这份担心,像荷香似的,缠在他心上,软得让他舍不得放开。
“我没事。”尉迟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就是脚滑了一下,不碍事。倒是你,跑这么快,别摔着了。”
夏锦眠还是不放心,蹲下身,仔细查看尉迟书的靴子,见靴底只是沾了些泥,没有破损,才松了口气,眼眶却有些发红:“将军下次一定要小心些。这塘埂刚加固完,石板还没完全稳固,要是摔下去,可怎么好?”
尉迟书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忙说:“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小心。你也别总站在塘边,风大,仔细着凉。”他捡起地上的绣篮,帮她把散落在地上的针和线收好,看见绣绷上刚绣了一半的荷,笑着说:“这荷快绣完了?比上次那块帕子上的更精致了。”
夏锦眠接过绣篮,脸颊红了红:“想给将军再绣块帕子,等您回北境时带着。北境冷,多块帕子,也能多份暖。”
尉迟书听着,心里的软意像荷塘里的水,满得快要溢出来。他忽然觉得,这镜湖镇的日子,过得真快,快得让他舍不得——舍不得这荷香,舍不得荷香饼,更舍不得这个把心意绣进针脚里的姑娘。他甚至开始盼着,这防汛的差事能多办些日子,多些日子,就能多陪陪她,多看看她绣活的模样,多闻闻这绕着人的荷香。
他不知道,永安朝的风,从来都不会只吹北境的风沙,也会吹向江南的荷塘,吹乱人心,吹散约定。可此刻的他,只想着眼前的荷香,眼前的姑娘,想着把这份软意,好好藏在心里,藏在那块带着荷香的绢帕里,藏在往后无数个日夜的思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