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吞噬梁柱的噼啪声,渐渐被夜风的呼啸所取代,那风穿过破碎的窗棂与洞开的门廊,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寒冷,如同细密的针,从地板缝隙钻入,刺透沈清辞单薄的月白袍袖,直抵骨髓。她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冰雕。只有那双死死攥着母亲衣袖一角、已然僵硬泛白的手指,证明着她还是一个活物。手背上那圈深深的齿痕已经不再流血,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痂,伴随着脉搏传来阵阵钝痛。这疼痛奇异地让她保持着清醒,像一根拴着她即将飘散神魂的细线,提醒着她此刻身处的,并非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
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
死一样的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毛骨悚然。这寂静意味着,屠杀已经结束,劫掠或许也已接近尾声。北朔的士兵们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和暴虐后的满足,离开了这片废墟。这里,只剩下她,和满地的亡灵,以及空气中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她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冰冷的绝望,像一条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出去吗?外面是比这暗格更广阔的地狱,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是补刀的士兵?是肆虐后尚未熄灭的火焰?还是……更多她无法承受、足以让她瞬间崩溃的画面?
留在这里?寒冷和饥饿会慢慢夺走她最后一点体温和意识,最终化作一具无人知晓的白骨,与这府邸的焦木灰烬一同腐朽,连同沈家的冤屈一起,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
不。不能死。
母亲最后那几乎要裂眦的眼神,父亲出征前抚摸她头顶时掌心的温度,云珠冰凉却仿佛仍带着笑意的脸庞……还有发间那枚在绝对黑暗中依旧微光闪烁的玉簪,都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活下去!”
母亲的遗言在耳边轰然炸响,带着泣血的决绝,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与彷徨。
对,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才有……可能知道父亲的消息,才有可能,让那些双手沾满她亲人鲜血的刽子手,付出代价!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从心脏最深处滋生,沿着冰冷的血液,缓慢地流向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僵硬与麻木。
她开始尝试活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必须先确认外面的情况。
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再次贴近那条决定生死的缝隙。视野依旧被局限,但足以让她看到更大范围的惨状。月光惨白,如同挽纱,透过被砸烂的窗棂照射进来,勾勒出桌椅倾颓、幔帐焦黑的轮廓,以及地上那些模糊的、保持着各种挣扎姿态的、不再动弹的黑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与焦臭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血液凝固、尸体开始腐败、织物闷烧后混合在一起的,属于死亡的味道。
没有走动的身影,没有活人的声息,只有风卷着灰烬在月光下打着旋儿。
她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用肩膀顶向头顶那块将她与外界隔绝的木板。木板比她想象的要沉重,边缘似乎被倒塌的杂物或……别的什么卡住了。她调整姿势,积蓄起一丝气力,再次猛地向上用力。
“嘎——吱——”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炸响,吓得她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心脏狂跳到几乎要挣脱胸腔,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她死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只有风声,依旧呜咽。
不能再等了!她再次发力,这一次,木板被顶开了一条足以让她通过的缝隙。清冷的、带着浓重烟尘和血腥味的空气猛地涌入,让她一阵眩晕,胃里翻腾。她贪婪地呼吸了几口,然后咬着下唇,直到再次尝到血腥味,用那双纤细的、曾经只用于抚琴拈花、跳祭神之舞的手,扒住缝隙边缘,指甲因用力而翻起,带来钻心的疼。她不管不顾,一点点,艰难地、如同新生雏鸟破壳般,从那逼仄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囚笼里爬了出来。
当双膝接触到冰冷而粘腻的地面时,她腿一软,几乎虚脱。扶着旁边翻倒的、原本放着珍贵瓷器的香案,她勉强稳住身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期盼与恐惧,投向之前母亲倒下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物。
只留下一大滩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凝固的血迹,边缘不规则地蜿蜒扭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巨大伤疤,狰狞地烙印在原本光洁的地板上。血迹中,似乎还混着几缕被扯断的、熟悉的丝线。
母亲……连尸身,都不见了吗?
是被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拖走了?还是已经被……
她不敢再想下去,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管。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酸涩胀痛,却被她仰起头,死死忍住,逼回眼眶。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眼泪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环顾这曾经熟悉的、充满了父亲爽朗笑声、母亲温柔低语和侍女们嬉闹声的家,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焦木碎瓷,以及无处不在的、宣告着毁灭的痕迹。她看到了管家福伯花白的头发浸泡在浓稠的血泊里,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圆睁着,望着被烟火熏黑的穹顶;看到了教她读书认字的岑先生,匍匐在散乱的书堆旁,背上插着的箭矢尾羽,在月光下微微颤动;还有更多她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以各种扭曲的姿势,永远凝固在了这个夜晚。
每一幕,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恨意,如同藤蔓,在绝望的废墟中悄然滋生,缠绕住她冰冷的心脏。
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带着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种子。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弯下腰,忍住浑身的酸痛,想找些能防身的东西。目光如同梳篦,扫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一截断裂的红木桌腿上,边缘参差不齐,断裂处颇为尖锐,像一柄拙劣的短矛。她捡了起来,握在手中,沉甸甸的,粗糙的木刺扎着掌心,给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源自暴力的安全感。
然后,她看到了不远处,一枚滚落在焦黑画卷旁的、小小的银质胭脂盒。盒盖已经脱落,里面嫣红的胭脂洒了出来,在灰烬中显得格外刺目。那是云珠的东西,上面还刻着小小的、展翅的蝴蝶,是她及笄时,自己送给她的礼物。
清辞走过去,蹲下身,捡起那枚冰冷的胭脂盒,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她将桌腿和胭脂盒都塞进宽大的袖袋里,那里面,还装着母亲最后塞给她的几块已经干硬的糕点。
最后,她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发间那枚依旧牢固的青玉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她混乱而灼热的心神稍微安定了一些。这是父亲给的,是她的根,她的念想,是她与过往所有美好连接的凭证,也是她此刻……唯一隐藏的、锋利的武器。
她不能再停留。迈开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障碍物和那些不忍直视的惨状,朝着记忆中被叛军撞塌的侧院围墙方向走去。那里靠近马厩,相对偏僻,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每一步,都踏在亲人的鲜血和往日的碎片上。绣鞋早已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脚印,旋即又被新的尘埃覆盖。
当她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处坍塌的围墙边,透过豁口,能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如同巨兽蛰伏的陌生街道时,一阵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和男人粗嘎放肆的交谈声,由远及近,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妈的,搜仔细点!将军府肯定还有漏网之鱼和好东西!别光顾着摸尸,看看有没有地窖暗格!”
“头儿说了,抓到一个活的,尤其是女眷,赏十块大洋!比死物值钱多了!”
清辞脸色瞬间煞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声音。她猛地缩回身子,像受惊的狸猫,紧紧贴在残垣断壁投下的、最深最浓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彻底停滞,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一体。
手中的半截桌腿,被她握得死紧,粗糙的木纹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血肉里。
发间的玉簪,在凄冷的月光偶然扫过时,折射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冷而决绝的微光。
如同她此刻,在绝望深渊中,被迫淬炼出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