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被沈清辞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住了。一个看起来如此柔弱、脚上带伤的女子,竟要主动接下这赴死般的任务?
张婶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拉住沈清辞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孩子!你疯了不成?那外面……那是要命的地方啊!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
李叔也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姑娘,你的勇气可嘉,但这绝非儿戏。我们需要的是能穿过封锁、传递消息的人,你……”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不算利索的脚上,未尽之语不言而喻。
面对众人的质疑和劝阻,沈清辞没有退缩。她轻轻挣脱张婶的手,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阿辰身上,仿佛在场只有他能理解,也只有他能决定。
“我的脚伤已无大碍,行走无虞。”她声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自幼随父……随家人习字,记性尚可,绝不会记错路线和信息。”她巧妙地隐去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话语中的笃定让人无法轻视。
“至于危险……”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彻骨的恨意,“我比在座任何一位,都更清楚外面的北朔军是什么德行。我也比任何人,都更想活下去——不是为了苟且,是为了有一天,能亲眼看到他们付出代价!”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那刻骨的仇恨和与之并存的强烈求生欲,形成了一种奇异而震撼的力量。地窖里原本那些不赞同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复杂难言的凝视,有惊愕,有敬佩,也有一丝羞愧。
阿辰始终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似乎在审视她这番话里有多少冲动,多少决心,又有多少……可利用的价值。
半晌,就在李叔准备再次开口拒绝时,阿辰终于动了。
他向前一步,走到沈清辞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沈清辞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你可以继续躲在这里,至少暂时安全。”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抬起手,轻轻摊开掌心,露出了那枚小小的、刻着蝴蝶的银质胭脂盒。
“为了她。”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也为了我自己。我不想下一次危险来临时,只能躲在别人身后,或者……只能用玉簪对准自己的喉咙。”
阿辰的目光在她掌心的胭脂盒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她脸上。他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悲痛,也看到了那悲痛淬炼出的、不容摧毁的意志。
地窖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视的两人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阿辰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地窖:
“她可以。”
李叔愕然:“阿辰!这太冒险了!”
阿辰转过头,看向李叔,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李叔,我们还有更好的人选吗?或者,我们还能等多久?”他的目光扫过地窖里那些面带菜色、眼神惶恐的人们,“我们的粮食和水,还能支撑几天?下一次北朔兵搜查,我们还能这么幸运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重锤敲在李叔和每个人的心上。现实,赤裸而冰冷。
李叔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力的叹息。他颓然地低下头,默认了。
阿辰重新看向沈清辞,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
“路线和信息,我会告诉你。如何避开巡逻,如何应对盘查,我会教你。”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你要记住,一旦出去,你就是孤身一人。任何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恐惧和激动,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好。”阿辰不再多言,转身对李叔道,“李叔,准备一下,把我们知道的情况和她需要送出去的消息,都告诉她。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让她出发。”
决定已下,地窖里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而忙碌起来。李叔和阿辰开始低声而迅速地口述需要传递的消息和路线,沈清辞凝神静听,强迫自己将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里。
张婶默默地找来一件更破旧、但相对干净的深色粗布外衫,替沈清辞换上,又帮她将头发弄得更加凌乱,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尽量掩盖她过于出众的容貌和气质。
阿辰则从角落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袱,里面是一些干粮、一个小水囊,以及……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匕首。
“拿着,防身。”他将匕首塞进沈清辞手里,触手冰凉沉重,“非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一旦用了,就必须确保对方再也开不了口。”
沈清辞握紧匕首,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乱的心神奇异地安定下来。她将匕首小心地藏进袖袋,和那枚玉簪、胭脂盒放在一起。
准备工作在沉默而高效中进行着。当地窖入口处的缝隙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时,一切都已就绪。
沈清辞站在甬道入口,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扮和携带的物品。地窖里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复杂,有担忧,有期盼,也有无声的祝福。
李叔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姑娘,保重!一切……拜托了!”
张婶抹着眼泪,将一个求来的平安符塞进她手里。
沈清辞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她看向阿辰。
阿辰没有说话,只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悄然改变。
沈清辞不再犹豫,转身,毅然地钻进了那条通往未知地面、通往危险,也通往一线生机的黑暗甬道。
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地窖里,阿辰站在原地,望着那漆黑的洞口,久久未动。
甬道比记忆中更加狭窄和漫长。沈清辞手脚并用,粗糙的土石摩擦着刚刚结痂的掌心与膝盖,每一下都带来清晰的痛感。她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停顿,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阿辰叮嘱的路线与要点。
“城西,土地庙,断臂石佛。”
“遇巡查,低头,避让,不直视。”
“盘查时,称投亲,城南桂花巷,姓陈。”
终于,前方透来微弱的天光,混杂着清晨潮湿的雾气。她小心翼翼地扒开洞口伪装的杂草和碎砖,一股冰冷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
外面是一片荒废的菜园,断垣残壁间挂着露珠。天色尚未大亮,灰蒙蒙的晨雾笼罩着死寂的城池,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模糊的号令,提醒着这里依旧被危险笼罩。
她迅速观察四周,确认安全后,钻出洞口,并将伪装恢复原状。根据阿辰描绘的路线,她需要穿过两条街巷,绕过一片被焚毁的市集,才能抵达城西的土地庙。
脚底接触冰冷潮湿的地面,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但她强迫自己忽略,将身体压低,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移动。她的心跳得飞快,耳朵竖起着捕捉任何异响。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被丢弃的杂物和凝固的暗红血迹诉说着昨日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腐臭。她不敢走大道,只敢在废墟间穿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转过一个街角,前方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的声响!一队北朔巡逻兵正从主干道拐过来!
沈清辞心脏骤停,几乎是本能地缩身躲进旁边一个半塌的门洞后,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连呼吸都屏住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士兵粗哑的闲聊。
“……妈的,守了一夜,困死了。”
“听说昨天抓了不少藏起来的,都砍了……”
“早点换岗,回去还能睡个回笼觉……”
声音近在咫尺,沈清辞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汗臭和血腥气。她死死捂住嘴,生怕剧烈的心跳声会暴露自己。袖袋中的匕首冰冷坚硬,硌着她的手臂。
幸运的是,这队士兵并未停留,脚步声伴随着闲聊声逐渐远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沈清辞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双腿一阵发软。她靠着墙壁喘息片刻,不敢再多做停留,立刻再次上路。
越靠近城西,周围的景象越发破败。被焚毁的市集只剩下焦黑的木炭和扭曲的金属,几具无人收殓的尸体横陈在路旁,吸引了苍蝇嗡嗡盘旋。沈清辞胃里一阵翻腾,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加快脚步。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她穿过市集废墟,拐进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的小巷。巷子尽头,隐约可见一座低矮破败的庙宇轮廓——土地庙。
希望就在眼前!
她压抑住激动,更加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埋伏后,才快步向庙门走去。
庙门早已不知去向,里面昏暗潮湿,蛛网遍布。一尊石佛歪倒在神台上,果然如阿辰所说,缺少了一条手臂,佛像脸上悲悯的神情在昏暗中显得有几分诡异。
沈清辞按照约定,走到石佛前,假装跪拜,实则将李叔交给她的、用油布包裹好的细小竹管,迅速塞进了石佛底座一道不起眼的裂缝中。
完成了!消息已经送达!
她心中稍定,正准备按照计划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往下一个临时藏身点等待接应。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哟,这破庙里,居然还有个小娘子?”
一个轻佻油滑的声音,突兀地在庙门口响起。
沈清辞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庙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穿着北朔军服、但甲胄不整、看起来像是溜号出来的兵痞。为首一人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正用那种令人作呕的、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她。另外两人堵在门口,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为首的兵痞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小娘子,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在这破庙里拜佛?求什么呀?不如……跟哥哥们说说,哥哥们帮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呈扇形,缓缓逼近,彻底堵死了她的退路。
沈清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神台,退无可退。
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袖袋,紧紧握住了那柄冰冷的匕首,以及……那枚坚硬的玉簪。
这一次,她还能那么幸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