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辰的背脊算不得宽阔,却异常稳定。他行走在废墟间,步伐轻捷而精准,仿佛脚下不是遍布陷阱的瓦砾,而是早已谙熟于心的坦途。沈清辞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胛骨的起伏和肌肉的绷紧,每一次跳跃或弯腰避开障碍,都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
她尽量放松身体,减少给他的负担,双手虚扶在他肩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杂着一丝清冷的晨露和硝烟气息,奇异地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脚上的剧痛和腹部的绞痛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没有问她具体经历了什么,她也没有主动诉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危险与内心的波澜暂时隔绝。
他带着她穿行在更加荒僻、几乎被完全遗忘的角落。有时是穿过一条被倒塌房屋掩埋大半的暗道,有时是攀爬一道看似无法逾越的断墙——他总是能先将她稳妥地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地方,自己利落地翻过去,再回身将她拉过去。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握住她冰凉纤细的手腕时,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终于,他在一处看似完全被火烧毁、只剩下几堵焦黑山墙的院落前停下。院中有一口被石板半掩的枯井。
阿辰放下沈清辞,示意她靠墙站稳,自己则走到井边,俯身仔细听了片刻,又用指节在井沿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下。
片刻的寂静后,井下竟传来了微弱的、同样规律的回应敲击声!
沈清辞惊讶地看着阿辰移开井口的石板,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里面隐约有微弱的光线透出。
“下去。”阿辰低声道,率先滑了下去。
沈清辞依言跟上。井壁粗糙,但有凿出的简易踏脚处。下落了约一丈多深,脚底触到了坚实的地面。这里竟是一个被扩大了的、与井壁相连的地下密室,比之前的地窖要小许多,但更为隐蔽干燥。
密室里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黄。一个穿着灰色短打、面容精悍的汉子正警惕地握着短刀守在下面,见到阿辰,明显松了口气,再看到随后下来的、狼狈不堪的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辰哥,这位是?”
“自己人。”阿辰言简意赅,没有多做解释,“外面情况怎么样?”
汉子收起刀,脸色凝重地摇头:“不太妙。北朔狗增兵了,巡查得更严,好几个原来的点都被端了。李叔那边暂时安全,但粮食撑不了几天。”他看了一眼沈清辞,补充道,“土地庙那边……我们的人去晚了,只看到血迹和打斗痕迹,东西没拿到。”
阿辰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转向沈清辞:“这是赵铁,负责这个联络点。你暂时在这里休息,处理伤口。”
名叫赵铁的汉子对沈清辞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依旧带着审视,但并没有敌意。
阿辰从角落的一个破旧木箱里拿出一个更齐全些的药包,递给沈清辞,又对赵铁道:“给她弄点热水和吃的。”
赵铁应了一声,默默地去准备了。
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阿辰示意沈清辞坐在铺着干草的简易床铺上,自己则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抬起她一只脚,开始解那浸满血污的布条。
沈清辞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他沉稳地按住。
“别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道。
布条被一点点揭开,粘连着皮肉,带来撕裂般的疼痛。沈清辞死死咬住下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没有哼出声。
阿辰的动作却出乎意料的熟练和轻柔。他用赵铁端来的温水,仔细清洗她脚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洗去污泥和血痂,露出底下红肿翻卷的皮肉。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在伤口周围,有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稳定感。
清洗完毕,他打开药包,将褐色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处,带来一阵清凉,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然后,他用干净的、质地柔软的白布,重新将她的双脚仔细包裹起来,手法专业,比张婶包扎得更加妥帖。
整个过程,他都沉默着,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沈清辞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你……”沈清辞忍不住开口,声音还有些哑,“怎么会懂这些?”
阿辰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道:“在西北,受伤是常事。”
西北?沈清辞心中一动。他果然不是普通的少年。
包扎好脚伤,他又检查了她额头和手臂的擦伤,同样上了药。当他冰凉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腹部的淤青时,沈清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阿辰立刻收回了手,站起身,将药包放回原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淤伤需要活血化瘀的药油,这里没有。尽量别用力。”
这时,赵铁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稀薄的米汤和一个烤热的粗面饼子。
“谢谢。”沈清辞低声道谢,接过食物,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热汤下肚,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让虚弱的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
阿辰走到一旁,和赵铁再次低声交谈起来,似乎在分析着当前的局势和下一步的计划。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他们模糊的对话,感受着脚上伤口传来的、被妥善处理后的清凉舒适,看着阿辰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专注的侧影。
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安全感,如同这密室中豆大的灯火,虽然摇曳,却固执地亮着。
她知道,危险远未过去,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隐秘的地下,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破碎的世界。
密室里的时间仿佛被拉长,只有油灯偶尔的噼啪声和赵铁偶尔出去探查带回的只言片语,提醒着外面世界的危机四伏。
沈清辞蜷在干草铺上,强迫自己休息。脚上的伤经过阿辰的处理,疼痛减轻了许多,但每一次心跳仍能牵动腹部的淤青,提醒着她不久前的生死搏杀。她闭着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土地庙里那几张狰狞的脸,冰冷的刀锋,飞溅的鲜血……还有阿辰出现时,那双沉静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她睁开眼,看向坐在对面、正就着微弱灯光擦拭飞镖的阿辰。他的侧脸线条清晰,下颌绷紧,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对待绝世珍宝。那些造型奇特的飞镖在他指尖翻转,寒光凛冽。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沈清辞轻声问道,打破了密室的寂静。
阿辰擦拭的动作未停,声音平稳:“等。”
“等什么?”
“等一个机会,或者……等一个消息。”他抬起眼,目光与她相遇,“北朔军封城清查,是在找东西,也在找人。”
沈清辞心口一紧:“找什么?找谁?”
阿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对北朔军,了解多少?”
沈清辞沉默了片刻,眼底泛起冰冷的恨意:“杀人放火,禽兽不如。”
“那是表象。”阿辰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顾枭雄能坐大,靠的不只是武力。他麾下能人不少,手段也狠辣。这次屠城,明面上是立威,实则有三重目的:一,震慑周边小国;二,掠夺北桦积累的财富和工匠;三,”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变得深邃,“寻找北桦王室遗留的一件东西,以及……可能存在的王室血脉。”
沈清辞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王室血脉?父亲虽是将军,但与王室关系密切……他们找的,难道是……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什么东西?”
“不清楚。传言与北桦立国的秘密有关,或许是一张地图,或许是一份信物。”阿辰重新低头擦拭飞镖,“顾枭雄对此志在必得。所以封城如此之严,不仅仅是为了抓几个漏网之鱼。”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北朔的目标还包括寻找王室遗孤和秘宝,那她的处境就更加危险。她这张脸,以及她可能知晓的一些宫廷秘辛……
“你呢?”她忽然反问,目光锐利地看向阿辰,“你又是谁?为什么对这些如此了解?为什么帮我们?”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这个身手不凡、心思缜密的少年,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心怀侠义的流民。
阿辰擦拭飞镖的动作终于停下。他抬起眼,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眸子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我姓韩,韩辰。”他缓缓报出姓氏,目光紧锁着沈清辞,“家父,曾是顾枭雄麾下,西北军前锋营统领,韩定边。”
沈清辞瞳孔微缩。顾枭雄麾下将领之子?!
“一年前,顾枭雄为排除异己,罗织罪名,我韩家满门……”阿辰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握着飞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除我之外,无一幸免。”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那双眼睛里瞬间涌起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刻骨恨意,让沈清辞心头巨震。
原来如此。
他也是背负着血海深仇,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我逃出来,一路往东,就是想找机会。”韩辰(阿辰)的声音低沉下去,“混入这座城,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给他找点麻烦。遇到李叔他们,是意外,也是机会。”
他看向沈清辞,眼神复杂:“现在,又遇到了你。”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土壁上,扭曲、交织。
同样的国仇家恨,同样的孤身逃亡,同样的……不甘引颈就戮。
无需再多言语,一种无形的、建立在血与火之上的盟约,已然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达成。
“我知道了。”沈清辞轻轻吐出一口气,所有的疑问和试探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那么,韩辰,我们接下来,具体要怎么做?”
她不再叫他阿辰,而是郑重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韩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仇恨与坚韧,看着她即便狼狈至此也不肯弯折的脊梁。他缓缓收起飞镖,站起身,走到密室角落,挪开几块砖石,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他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张绘制精细的、标注着北朔军近期兵力部署和巡逻路线的城防图!虽然可能不是最新的,但依旧价值连城。
“这是我从一个被杀的低级军官身上搜到的,结合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做了补充。”韩辰将地图摊开在沈清辞面前,手指点向其中一个被朱砂圈出的位置,“这里,是北朔军在城西新设的临时指挥所,也是他们收缴来的部分‘战利品’和重要文书暂时存放的地方。”
他的指尖在那个红圈上重重一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辞:
“敢不敢,跟我去给他们放一把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