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沙河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风沙的嘶吼与浊浪的呜咽。
卷帘，或者说，那个曾经是卷帘的存在，早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的意识在永恒的痛苦中变得支离破碎，如同河底被反复冲刷的砾石，磨去了所有棱角，只剩下麻木的核心。飞剑依旧准时而来，穿透他青黑臃肿的身躯，带来一阵阵熟悉到令人作呕的剧痛，但这痛楚似乎也已成了他存在的一部分，如同呼吸——如果这沙浆之中还能呼吸的话。
偶尔，会有一些不长眼的天庭小吏，或是试图渡河修炼的散仙，误入这片绝地。他们的生气，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萤火，瞬间便能点燃卷帘沉寂已久的暴戾与饥饿——那是在漫长折磨中扭曲出的、对鲜活生命的本能憎恶与吞噬欲望。
他会掀起巨浪，用无尽的流沙将他们拖入河底，用那双只剩下凶光的眼睛，看着他们在绝望中挣扎，最终化为河底累累白骨的一部分。他们的血肉神魂，能让他获得短暂的、虚假的饱足感，仿佛能填补那被飞剑和孤寂蛀空的灵魂。尤其是那些僧侣，他们的佛光护体在这至污至秽的流沙河中效果大减，更是他优先攻击的目标。他脖颈上挂着的骷髅，大多来源于此。
直到那一天。
河面上的风沙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灵魂躁动不安的气息。
卷帘潜伏在浑浊的河面之下，如同蛰伏的凶兽，等待着下一个猎物。他感受到了，一股精纯无比、却又似乎毫无防备的生气，正在靠近河岸。那生气如此诱人，远超他以往吞噬过的任何修士。
他悄无声息地浮起些许，透过暗黄的沙浪，望向岸边。
一个身着素色僧袍的年轻和尚，正牵着一匹白马，驻足河边。那和尚面容俊雅，眉宇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慈悲与坚定，周身隐隐有祥光流转，但在流沙河的滔天浊气中，那祥光显得微弱而摇曳。
是了，一个和尚。又一个送死的。
卷帘心中冷笑，嗜血的冲动在胸腔里翻涌。
然而，就在他准备掀起巨浪，将那和尚连同白马一同卷入河底时，异变陡生！
“妖孽！休得伤人！”
一声清吒如惊雷炸响，打破了流沙河畔的死寂。一道赤红的身影快如闪电，裹挟着风火之势，从天而降！那是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身着直裰，眼神锐利如刀，手中一根碗口粗细的铁棒带着万钧之力，直劈河面！
“轰——！”
流沙巨浪被这一棒硬生生劈开，露出底下卷帘狰狞的身形。
“孙悟空？！”卷帘发出一声沙哑扭曲的咆哮，他认得这气息，这搅乱过蟠桃会的妖猴！旧日的恩怨与此刻被打断猎杀的怒火交织，他挥舞着仅凭本能凝聚出的沙暴之刃，迎了上去。
一时间，流沙河上风云变色，浊浪排空。赤红身影与青黑怪物战作一团，铁棒与沙刃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卷帘凭借流沙河地利，掀起滔天巨浪，试图将对方吞噬。但那猴子身形灵活无比，一根铁棒舞得密不透风，更兼法力深厚，竟与他斗得难分难解。
激战正酣，又有一道身影加入战团。那是个猪头人身的壮汉，手持九齿钉耙，口中断喝：“大师兄，俺老猪来助你！”
卷帘压力陡增。他本就神魂受损，全靠流沙河的戾气与长久折磨积累的凶性支撑，面对这两个神通广大的对手，渐渐落入下风。
就在他即将被孙悟空一棒击中要害时，岸边的那个年轻和尚忽然高声喊道：“悟空，八戒，且住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孙悟空和猪八戒闻言，虽有不甘，但还是收势后撤，警惕地盯着卷帘。
那白袍和尚走上前几步，目光平静地望向在浊浪中喘息、浑身散发着凶戾之气的卷帘。他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怜悯，只是一种透彻的了然。
“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声音清晰地穿透风浪，“这位施主，可是受困于此？”
卷帘死死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和尚却不为所动，继续道：“贫僧唐三藏，自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观施主怨气缠身，痛苦深重，可是有天大的冤屈？何必执着于这无边的苦海，徒增罪业？”
“冤屈？”卷帘嘶哑地笑了起来，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你这和尚懂得什么？这天！这地！这神佛！何曾有过公道！”
他心中的怨毒如同开闸的洪水，几乎要淹没理智。但奇怪的是，面对这和尚平静的目光，那些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愤懑与绝望，竟有些无处着力的感觉。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三藏的声音依旧平和，“沉溺过往仇怨，犹如抱薪赴火，焚尽的终究是自己。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回头？岸在何方？卷帘想嘲弄，却发现自己连嘲弄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每日的飞剑穿心，早已将他的“岸”彻底击碎。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孙悟空，火眼金睛眨了眨，似乎看出了什么，嘿然冷笑道：“师父，跟这厮废什么话！他不过是天庭贬下来的罪囚，在此受苦罢了！你看他脖子上挂的，尽是过往吃人的罪证！待俺老孙一棒打杀了他，为民除害！”
说着，举棒又要打。
“悟空！”三藏再次制止，他看向卷帘的目光愈发深邃，“既是戴罪之身，更应寻求解脱之道。贫僧此行，正是为度化众生，解脱苦难。施主可愿放下屠刀，皈依我佛，保我西行，将功折罪，求得一个正果？”
皈依？保他西行？
卷帘愣住了。
数百年来，他听到的只有天规的审判、飞剑的惩戒、以及自身无尽的痛苦。从未有人问过他一句“可愿”，更无人给过他一条……看似是出路的路。
他看着三藏。那和尚站在那里，身后是凶险万分的流沙河，身前是他这等狰狞妖魔，却依旧面容平静，眼神澄澈，仿佛坚信能度化一切顽愚。
一种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死去的悸动，在灵魂深处颤抖了一下。
是继续留在这流沙河底，承受永无止境的飞剑穿心，直至彻底疯狂或湮灭？还是……抓住这看似荒谬的一线可能？
猪八戒在一旁嘟囔：“师父，这怪物凶得很，怕是难以管教……”
孙悟空也抱着铁棒，满脸不信任。
卷帘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再次落回三藏身上。那平静的目光，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心中浓稠的黑暗。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河面的风浪都渐渐平息。
最终，他松开了凝聚的沙刃，那青黑臃肿的身躯，在浊浪中微微佝偂下来，用一种干涩得几乎破碎的声音，缓缓问道：
“皈依……便能解脱这飞剑穿心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