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灵山,金顶。
大雷音寺巍然矗立于万丈霞光之中,梵唱恢弘,涤荡寰宇。八宝功德池内金莲摇曳,天龙盘旋于祥云之间,洒下甘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风霜雨雪,妖魔鬼怪,那来自东土的取经人终于携弟子,立于此地,尘埃落定。
卷帘,不,此刻应称其为金身罗汉。
他身披佛祖亲赐的锦斓袈裟,丈六金身宝相庄严,立于诸佛菩萨之后,位列罗汉尊位。曾经的青黑臃肿、狰狞暴戾,早已被佛光洗涤一空,只余下平和与沉静,仿佛流沙河的滔天浊浪与万剑穿心之痛,不过是久远前的一场幻梦。
旃檀功德佛、斗战胜佛、净坛使者……昔日师徒,皆得正果。授封之时,佛光普照,天花乱坠,众罗汉、菩萨、金刚或面露微笑,或颔首赞许。卷帘亦随着众人躬身谢恩,举止合仪,无可挑剔。
只是,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无人能窥见其心湖深处,是否真如表面这般波澜不惊。
仪式庄严而漫长,当一切尘埃落定,众圣开始缓缓退场,或聚于莲台论法,或隐于山林清修。灵山的佛光依旧温暖而恒定,照耀着这方极乐净土,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与过往。
就在这万佛朝宗的盛典余韵未散之时,一名身着瑶池仙宫服饰的仙娥,手捧一方剔透的玉盘,穿过浩荡佛众,步履轻盈,径直来到了金身罗汉的面前。
她盈盈一礼,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恰好能在这梵音背景中,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金身罗汉,娘娘遣小仙送来新熟的蟠桃,贺罗汉证得菩提,位列圣班。”
玉盘之中,并非寻常仙果。九枚硕大鲜润、嫣红欲滴的蟠桃,饱满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沁出蜜汁,浓郁的仙灵之气氤氲成霞。然而,在这九枚蟠桃之上,却精心点缀、甚至可说是刻意镶嵌着数片棱角锋锐、流光溢彩的碎片——那是琉璃盏的残骸。碎片的边缘在灵山佛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与蟠桃温润鲜活的色泽形成一种诡异而惊心的对比。
“娘娘说,”仙娥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重复着那仿佛早已刻印好的话语,“罗汉请用旧时琉璃。”
周遭的佛唱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几位尚未远去的罗汉投来些许好奇的目光,但见是瑶池来人,也只当是寻常贺礼,并未深究。
金身罗汉伸出的手,稳如磐石,不见丝毫颤抖,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玉盘。指尖触及冰凉碎琉璃的刹那,几不可察地一顿,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佛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他凝视着盘中,那鲜红桃肉与冰冷碎光交织的造物,像凝视着一段被彻底碾碎、又被强行拼合、最终以这种荒谬形式呈现于眼前的过往。
蟠桃的甜香,与琉璃碎片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属于瑶池玉髓的冷冽气息,混杂在一起,萦绕在他的鼻尖。那声清脆的碎裂之音,仿佛跨越了五百年的时光长河,再次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他仿佛又看到了瑶池仙雾中她挣扎的眉眼,通明殿内玉帝冰寒的注视,流沙河底那永无止境的黑暗与穿心之痛……
良久,在仙娥静默的等待中,在周遭若有若无的注视下,他用一种经过佛音洗涤后、平和到近乎虚无,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轻声道:
“卷帘……领法旨。”
他称的是旧名,接的是瑶池的“法旨”。
话音落下,他手捧玉盘,转身,一步步走向属于罗汉的清静莲台。步履沉稳,姿态恭谨,如同完成一项寻常的仪式。
蟠桃的甜香与琉璃的冷硬,一同哽在喉间,吞不下,吐不出。那鲜红的桃肉,曾是身份的象征,亦是情孽的开端;那冰冷的碎片,是决裂的信号,是坠落的前奏,如今,却成了贺他证道菩提的“礼物”。
他端坐于莲台之上,将玉盘置于身前。灵山的佛光无私地照耀着那九枚蟠桃与锋利的碎片,试图将其一同渡化入这片极乐祥和之中。
金身罗汉低眉,敛目,宝相庄严。
无人知晓,那丈六金身之内,是早已寂灭的枯井,还是被强行镇于菩提下的、永不愈合的沉疴。
旧时琉璃,如何能“用”?
不过是提醒他,纵使成就罗汉果位,那段属于卷帘的过往,那场碎裂的梦,早已如同这盘中碎片,棱角分明,无法消化,亦永难弥合。
灵山圣境,佛光普照,唯有他身前玉盘中那一点冰冷的碎光,固执地闪烁着,沉默地诉说着,一切并未真正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