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灵山的佛光,似乎也无法完全渗透罗汉静修的这方偏殿。
金身罗汉,不,此刻或许该叫他卷帘,独自端坐于清冷的莲台之上。那方盛放着蟠桃与琉璃碎片的玉盘,就静置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无人打扰,也未曾移动分毫。
殿内没有香烛,只有灵山自然弥漫的檀香气息,以及从玉盘中不断散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两种味道——蟠桃熟透后近乎糜烂的甜香,以及琉璃碎片上残留的、属于瑶池玉髓的冰冷涩意。
这两种气息交织着,缠绕着,如同无形的触须,一点点探入他以为早已被佛法镇封的记忆深处。
「摔杯为号,夺你自由。」
是谁的声音,在瑶池的浓雾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滚烫,烙在他耳边?
「卷帘……领法旨。」
又是谁的声音,在灵山的梵唱中,冰冷沉寂,如同墓志铭?
他猛地闭上眼,丈六金身依旧宝相庄严,唯有置于膝上、结着禅定印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
不是蟠桃盛会的华美,不是琉璃碎裂的决绝,而是流沙河。
是那无休无止、粘稠滚烫的沙浆包裹每一寸神魂的窒息感。是那庚金之气凝聚的飞剑,无视一切阻隔,精准刺入灵魂核心时爆开的、足以让意识瞬间空白的剧痛。一次,两次,千次,万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痛苦早已超越了感觉的范畴,成为一种永恒的背景,一种存在的定义。
他曾是仙,后来是魔,在那河底,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团被反复撕扯、浸泡在苦毒中的残破意识。
皈依?解脱?
他跟随那个叫唐三藏的和尚西行,戴上金箍,挑起行李,走过十万八千里。八十一难,妖魔狰狞,险山恶水,但与流沙河底那永恒的、针对神魂的凌迟相比,那些竟显得……几乎可以忍受。至少,那些痛苦是变化的,是有尽头的。
而飞剑穿心,没有尽头。
直到登上灵山,受封罗汉,那源自天规惩戒的飞剑,才终于不再出现。
他以为自己解脱了。
可此刻,这盘“旧时琉璃”端到面前,他才骤然发现,那飞剑似乎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化作了这盘中冰冷的碎片,化作了这甜腻与冰冷交织的气息,化作了记忆中她最后静默的侧脸,一次次地,贯穿他这颗早已被佛法包裹、以为坚不可摧的“金身”之心。
“呃……”
一声极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终于打破了偏殿的死寂。
卷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结印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额头上,竟渗出细密的、并非因炎热而产生的汗珠。那汗珠沿着他庄严的面颊滑落,滴在袈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佛法呢?禅定呢?那能度化万千妖魔、平息心魔躁动的无上法力,此刻为何镇不住这盘中之物勾起的一缕残念?
他试图观想佛陀,脑海中出现的却是瑶池金莲下她颤动的睫羽。他试图默诵经文,耳畔响起的却是琉璃盏碎裂时那声刺耳的清脆。他试图沉浸于佛法带来的平和,身体记忆起的却是飞剑穿魂时每一次肌肉筋骨的痉挛与神魂的哀鸣。
那痛苦太深了,深到早已刻入他存在的每一粒微尘,绝非丈六金身、罗汉果位所能轻易抹去。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伸向那玉盘。动作僵硬,仿佛每移动一寸,都在对抗着无形的万钧之力。
指尖,终于再次触碰到了那冰凉的琉璃碎片。
比记忆中的更冷。冷得刺骨。
一瞬间,流沙河底的黑暗与绝望裹挟着飞剑的尖啸,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以佛法筑起的堤坝!他仿佛又被拖回了那粘稠的沙浆之中,周身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一柄柄飞剑带着天规的冷漠,再次洞穿而来!
“嗬——!”
他猛地缩回手,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那宝相庄严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掩饰的痛楚裂痕。金身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片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玉盘中那些折射着冰冷光华的碎片。
原来……从未过去。
所谓的皈依,所谓的正果,所谓的金身罗汉,不过是覆盖在旧日疮疤上的一层薄薄金粉。而这盘“旧时琉璃”,轻易地,就将这层金粉刮开,露出底下依旧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自由?他得到了吗?
他端坐灵山,受佛光庇佑,不再受飞剑穿心之苦。可他却被永远困在了这段过往里,困在了这盘象征着背叛、痴妄与极致痛苦的“贺礼”之前。
卷帘缓缓抬起头,望向偏殿窗外。那里,灵山依旧祥云缭绕,佛光普照,一片极乐景象。
可他只觉得冷。
那冰冷的琉璃碎片,不仅碎在了盘中,似乎也碎在了他的心里,带着五百年的风沙与血腥气,永不弥合。
金身罗汉?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更难看的、无声的弧度。
不过是个戴着金色枷锁,永远在流沙河里下沉的囚徒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