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灵山偏殿,那盘承载着过往重量的“贺礼”依旧静置。金身罗汉端坐莲台,之前的失态已被重新敛入那副宝相庄严的躯壳之下,唯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抚平的波澜。
他并未如外界可能猜测的那般将那玉盘掷毁或封存,反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伸出手,拈起了一枚点缀着琉璃碎片的蟠桃。
指尖避开锋利的边缘,触及桃皮温润的质感。他低头,看着那鲜红与冰冷并存的造物,然后,轻轻咬了下去。
汁液清甜,灵气充沛,是瑶池独有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同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异样感,也顺着桃肉,悄然滑入喉间——那是琉璃碎屑被法力碾磨后,融入桃浆的触感。
甜与冷,恩与怨,贺礼与嘲讽,尽在这一口之中。
他细细地、沉默地,将九枚蟠桃一一食用。动作不疾不徐,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享用一份再寻常不过的灵山贡品。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下所有无法言说的痛楚与质问。
当他吃完最后一枚蟠桃,玉盘中只剩下那些失去了桃肉衬托、显得愈发棱角分明、寒光闪闪的琉璃碎片时,他停下了动作。
他没有去看那些碎片,而是将目光投向侍立一旁、始终静默如雕塑的瑶池仙娥。
仙娥迎着他的目光,依旧是那副恭谨而疏离的姿态,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完全的空白,而是多了一抹难以解读的深意。
卷帘缓缓开口,声音经过刻意压制,恢复了罗汉的平和,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娘娘厚赐,旧时琉璃,卷帘……已悉数领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盘中狼藉的桃核与冰冷的碎片,继续道:“然,佛法精深,奥义难测。此间因果,或许并非仅止于‘碎裂’二字。烦请仙娥回禀娘娘——”
他的声音在这里刻意放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蟠桃之核,其坚如石,需以弱水浸之,三千年乃得萌芽。琉璃之碎,其锋如刃,需以岁月磨之,万载方可圆融。”
仙娥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深深看了卷帘一眼,那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了恭顺。
“小仙,定将罗汉之言,一字不差,回禀娘娘。”她盈盈一礼,声音依旧清越,却似乎多了某种承诺的分量。
卷帘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仙娥上前,小心地端起那盛放着桃核与琉璃碎片的玉盘,再次行礼,而后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了偏殿,身影消失在灵山氤氲的佛光与祥云之中。
殿内,重归寂静。
卷帘依旧端坐于莲台之上,眼帘低垂,仿佛入定。只是,若有人能窥见他此刻的心境,便会发现,那原本因“旧时琉璃”而翻涌起惊涛骇浪的心湖,此刻并未完全平息,而是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隐晦的涌动。
“蟠桃之核,其坚如石,需以弱水浸之,三千年乃得萌芽。”
——内核虽坚,终非死物,只需在至柔至险之境中长久浸润,便有破壳重生之日。暗示其心未死,情根未断,只需等待时机。
“琉璃之碎,其锋如刃,需以岁月磨之,万载方可圆融。”
——碎裂的过往固然伤痕累累,尖锐刺人,但漫长的时光拥有磨平一切棱角的力量。暗示他愿意用无尽的岁月去等待,去消弭曾经的背叛与伤害,直至那破碎的过往能够被重新接纳,变得“圆融”。
这不是决裂,不是控诉,甚至不是祈求。
这是一份藏在佛偈般言语下的、跨越了天庭与灵山界限的密约。是一份以三千年、万载为期的,关于等待和希望的无声誓言。
她送来“旧时琉璃”,是提醒,是试探,或许……也未尝不是一种悔恨与不甘的隐秘表达。
而他回应以“桃核”与“岁月”,是表态,是承诺,更是将这份不容于三界的旧情,寄托于渺茫却并非完全绝望的未来。
灵山佛光普照,看似涤尽一切尘缘。
然而,在这金光琉璃之下,一粒深埋的桃核,几片锋利的碎琉璃,却悄然定下了一个需要以千年万载来履行的约定。
卷帘缓缓睁开眼,望向仙娥离去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殿宇与云海,投向了那遥远记忆中的瑶池深处。
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痛苦与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以及一丝深埋的、如同灰烬中残存火星般的微光。
等待。唯有等待。在这金身罗汉的躯壳之下,卷帘的灵魂,开始了另一场更为漫长、更为寂静的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