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重器
香港会展中心五楼的预展厅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巨型水晶吊灯将光线滤成柔和的金色,均匀洒落在每一件即将上拍的珍品上。
安保人员身着笔挺制服,如雕塑般静立各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流连于展柜间的宾客。
这里是亚洲顶级拍卖行嘉德秋拍的预展现场,衣香鬓影,低声细语间流动着看不见的巨额资本与深藏不露的权势。
沈窈站在一个人稍少的角落,与周遭的奢华格格不入。
她只穿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麻衬衫和一条简单的深色长裤,脚上一双半旧的软底平跟鞋,让她可以长时间站立而不显疲惫。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展柜正中央那件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大罐上。
大罐胎体厚重,釉面肥润,白釉泛青,青花发色浓艳,带有典型的元代进口苏麻离青料特有的铁锈斑。
罐身绘制的鬼谷子下山故事图,笔触流畅豪放,人物生动传神。
唯有她自己知道,就在三个月前,这件重器还只是一堆惨烈的碎片,是她耗费了无数个日夜,用尽毕生所学,一点一点将它从历史的尘埃中重新唤醒。
每一片碎片的衔接,每一笔青花的接续,都凝聚着她的心血,更承载着她最后的希望。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掐进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强迫自己从画廊那日的眩晕与冰冷中抽离。
她不能倒下,她孤身一人带着这件重器赴港,几乎赌上了所有。
预展后的拍卖,将决定她的命运。
展厅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原本均匀流动的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拨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低声的议论像水波般荡开。
“是谢先生。”
“谢徊先生今天亲自来了?”
“看来这次预展有重器入了他的眼。”
沈窈循声望去。
一位年轻男子坐在轮椅上,被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助理沉稳地推入展厅。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炭灰色西装,面料挺括。
膝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深灰色羊绒毯,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面容清俊,鼻梁很高,唇线抿出一道冷淡的弧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得像寒潭,扫视展厅时,目光沉静而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剥开一切华美表象,直抵内核。
他所过之处,那些原本矜持的收藏家、富豪们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或点头致意,或微微侧身让路。
他是这个领域的无冕之王,香港瓷器拍卖行的实际掌权者。
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权威的认证。
助理推着轮椅,目标明确,径直朝着瓷器专区而来。
最终,停在了沈窈的那件元青花大罐前。
沈窈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她看着谢徊的目光落在罐体上,他微微抬起右手,跟在他身后的一位白发老鉴定师立刻递上一副崭新的白色手套。
谢徊仔细地戴好手套,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示意助理将轮椅再推近一些。
他伸出右手,指尖修长而干净,轻轻地、极其专业地悬空掠过瓷器的釉面,感受着那历经数百年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气息。
他的检查重点明显放在了那些修复过的接缝处,眼神专注得容不下任何旁物。
展厅里的光线似乎都汇聚在他和他指尖下的瓷器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默默注视着这位年轻却执掌生杀大权的男人的一举一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谢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遇到了什么极细微的疑点。
他示意助理将轮椅调整到一个特定的角度,让光线能更好地照亮罐体肩部下方的一处区域。
他俯身靠近,几乎要贴上去,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那里。
沈窈的指尖变得冰凉。那里有一处极其隐蔽的接胎痕迹,是她用了外祖母秘传的一种已经失传的隐线技法处理的,非极度精通沈家技艺且眼力超凡之人绝无可能看出。
她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的自信,但面对谢徊,那自信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忽然,谢徊抬起头,目光没有任何过渡,直接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展柜侧后方的沈窈。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隔着几步的距离,直直地看向她。
“这位女士,”他的声音清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沈窈耳中,也落入了周围竖着耳朵聆听的人们耳里,“请过来一下。”
一瞬间,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沈窈身上。
她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但依旧强作镇定,依言走上前,在距离谢徊轮椅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颔首:“谢先生。”
谢徊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处细微的痕迹,指尖虚点了一下:“这件元青花大罐,品相堪称完美,尤其是这几处修复痕迹,处理得精妙绝伦,几乎与胎骨融为一体,若非深知其原貌,几可乱真。”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特别是这一处接胎的手法和釉面处理,非几十年深厚功力与独门秘技不可为。”
他再次抬眼,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直视着沈窈,不容她有丝毫闪避:“你师承...”
他的话音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在确认最后的答案,然后才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南沈?”
南沈二字像两道惊雷,猝然炸响在沈窈的脑海深处。
她的血液在那一刹那真的凝固了,四肢百骸窜起一股冰寒刺骨的战栗。
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指尖狠狠掐入掌心,用剧烈的痛感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家族刻意尘封的印记,她小心翼翼隐藏了多年的身份,竟然在这个男人锐利如刀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迎着他的目光,极力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却尽量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谦逊:“谢先生您过誉了,只是家里长辈确实喜好此道,从小耳濡目染,略懂一些皮毛而已,不敢辱没先人名号。”
她巧妙地避开了直接的承认,将一切归于模糊的家学渊源。
谢徊深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沈窈在他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审视下,终于抵挡不住,仓惶地低下头,避开了他那过分锐利的视线。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一声声,沉重而急促,撞击着她的耳膜。
拍卖师已经走向前方的拍卖台,预展即将结束,拍卖会马上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