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腐烂叶子的味道，冰冷而清新。我身下的落叶浸透了雨水，被我趴了一夜，也勉强焐干了一小块。那个小东西——我暂时还不想给它取名——在我肚皮圈出来的小小港湾里动了动，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咪唔”声。
它还活着。这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算不上高兴，更像是一种完成了一项艰苦任务后的疲惫的平静。
天光透过芭蕉叶的缝隙漏下来，灰蒙蒙的。我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僵硬冰冷的四肢，骨头像是生了锈，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我低头，舔了舔那个小东西。它比昨晚看起来更瘦小了，像一团湿漉漉的、灰色的毛线，只有胸口那一点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倔强地喘着气。
该走了。这个院子不能久留。
我犹豫了一下。把它丢在这里？它活不过今天。带着它？一个连自己都喂不饱的流浪猫，带着一个几乎不能动弹的累赘？
它的眼睛又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蓝色，茫然地对着我。那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最原始的对生的渴望，和濒死的麻木。
我最终还是低下头，极其小心地，用牙齿衔住了它后颈那块松弛的皮。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我把它叼起来，它的四肢软软地垂着，没有挣扎。
重新上路。每一步都比以往更沉重，更小心翼翼。我避开积水的洼地，避开可能有野狗出没的巷口，贴着墙根最干燥的地方走。嘴里叼着东西，让我失去了最大的防御武器——撕咬的能力。我的耳朵必须更警醒，眼睛必须更锐利。
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处，是一个半塌的墙洞，里面堆了些干草，可能是以前别的流浪动物留下的。我把它放在干草上，它立刻蜷缩成一个小球，瑟瑟发抖。
饥饿像火烧一样。我的，还有它的。它需要食物，需要奶水，可我什么都没有。
我必须出去找吃的。
我舔了舔它的头顶，算是安抚，也可能是告别。然后我钻出墙洞，融入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
白天的觅食总是更困难。人类太多，车辆太多，那些相对容易找到食物的垃圾堆也往往被更强势的家伙占据着。我绕了很久，才在一个早点摊后面的小巷里，找到半块被雨水泡得发胀的馒头，和一点点沾着油腥的塑料袋。我狼吞虎咽地吃下那点可怜的东西，胃里稍微有了点底，但远不足以平息饥饿的咆哮。
我想起了那个小东西。它需要更软、更容易消化的东西。
我继续寻找。运气似乎用光了。翻遍了好几个垃圾堆，除了更多无法下咽的腐烂物，一无所获。阳光渐渐变得刺眼，街道上的喧嚣让我头晕目眩。疲惫和绝望再次袭来。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空着爪子回去面对那个注定要消失的小生命时，我闻到一股味道。一股……香甜的，带着奶味的，温暖的气息。
是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的。那窗户很低，外面有个小小的、摆着几盆蔫头耷脑植物的窗台。我蹑手蹑脚地靠近，跳上窗台，透过纱窗往里看。
是一个年轻雌性人类的地盘。很小，但看起来很……干净？这个词对我来说有些陌生。里面没有堆积如山的杂物，没有弥漫不散的霉味。地板是浅色的，反射着阳光。
而她，正背对着窗户，坐在一个矮矮的垫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杯子，小口喝着什么。那香甜温暖的气息，就是从那个杯子里飘出来的。在她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敞开的袋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颗粒状的东西。不是猫粮，但我直觉那能吃。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她脚边，有一个浅蓝色的、塑料做的碗。碗是空的，但那个形状，那个专属的意味，让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我们的目光，隔着那层薄薄的纱窗，对上了。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不像元宝的主人那样充满泛滥的爱意，也不像那个男人那样空洞疲惫。她的眼睛里有惊讶，有一点点好奇，然后是……一种柔软的、像是被触动了的什么东西。
我浑身僵硬，准备立刻跳窗逃跑。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但她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吓人的声音。她只是看着我，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她把手里那个白色的杯子，轻轻放在了地上，离窗户更远一些的地方。接着，她站起身，依旧是那种缓慢的、不带威胁的动作，走到那个敞开的袋子旁，抓了一小把彩色的颗粒，放进了那个浅蓝色的碗里。
她端着碗，走到窗边，离我还有一段距离。
我喉咙发紧，后背的毛微微炸起，死死盯着她。
她停下脚步，把碗放在她刚才坐的垫子旁边，然后，她后退了几步，重新坐了下来，甚至把身体微微侧转过去，不再直视我。
她在邀请。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尊重我恐惧的方式。
风把碗里食物的味道更清晰地送过来。是那种香甜的，混合了谷物和奶制品的气味。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那个墙洞里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在我脑海里闪过。
风险太大了。信任一个人类？这比我面对一只凶悍的野狗更需要勇气。
我在窗台上焦躁地挪动了一下爪子。走，还是留？
她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看我，像一尊沉默的、无害的雕像。
饥饿，和对那个小生命的责任，最终压倒了恐惧。我深吸一口气，用爪子试探着扒拉了一下纱窗。纱窗发出轻微的响声。她还是没有动。
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用头顶开一条缝隙，挤了进去。
屋内的空气温暖、干燥，带着她身上淡淡的、像是植物一样的清香，还有那碗食物诱人的气味。我的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肉垫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我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浅蓝色的碗。我的眼睛始终警惕地瞟着她。
她真的没有动，只是眼角的余光似乎能扫到我。
我终于走到了碗边。低下头，快速地嗅了嗅。气味很陌生，但无比诱人。我伸出舌头，舔了一颗放进嘴里。是脆的，带着浓郁的奶香和一丝甜味。很好吃。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甚至比那个男人的猫粮还好吃。
我再也忍不住，埋头大口吃了起来。颗粒在牙齿间碎裂，美妙的滋味充斥口腔。我吃得很快，喉咙里发出护食的呜呜声，直到把碗里最后一粒也舔干净。
吃完后，我抬起头，舔了舔嘴巴和胡须，下意识地看向她。
她也正好转过头来看我，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嘴角似乎有一点点极细微的、向上弯起的弧度。她的眼神依旧是柔软的。
她慢慢地伸出手，不是朝我，而是朝旁边矮桌上的一张纸巾。她抽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她把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再次用那种缓慢的动作，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这个动作让我稍微放松了一点。她没有试图直接碰我。
我该走了。食物吃完了，危险似乎也没有发生。我转身，想从原路返回。
可是，就在我走向窗户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极其微弱的，带着哭腔的，猫的叫声。是从我来的方向传来的，透过墙壁，隐隐约约。
是那个小东西！它醒了，它在叫！
我的脚步顿住了。内心剧烈地挣扎起来。我得到了食物，我该满足了，我该立刻离开这个人类的地盘，回到我的世界去。
可是……那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带着濒死的绝望。
她似乎也听到了。她侧耳听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是那种被逼到绝境的、不顾一切的冲动。我回过头，看着她，然后朝着墙洞的方向，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焦急的叫声。
“喵！”
她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走到窗户边，朝外面望去。她看不到那个墙洞，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我，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我，脸上带着疑惑。
我急得在她脚边转了一圈，又朝着那个方向叫了一声。我甚至尝试着用爪子去扒拉她的裤脚，但最终没敢碰上去。
她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走到门边，穿上鞋，拿起钥匙，然后对我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我的心跳得飞快。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决定。我带着一个人类，走向我的藏身之处？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领着她，穿过狭窄的巷子，来到那个半塌的墙洞前。我钻了进去，她也蹲下身，朝里面看。
当她看到那个蜷缩在干草上、微弱叫着的小东西时，我听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动作变得非常非常轻缓。她伸出手，试图去碰触那个小东西。小东西吓得往后缩，叫声更凄惨了。
我站在两者之间，紧张地看着。
她没有强求。她收回手，只是看着。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神变得非常复杂，有怜悯，有震惊，还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
她站起身，快步离开了。
我愣住了。她走了？就这样走了？
一种被抛弃的冰冷感瞬间席卷了我。果然，我不该信任……
几分钟后，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条柔软的小毛巾，和一个眼药水瓶一样的东西，里面装着乳白色的液体。
她再次蹲下，用毛巾极其轻柔地裹住那个不断挣扎和尖叫的小东西，只露出它的脑袋。然后，她挤了一点那个乳白色的液体在指尖，凑到它的嘴边。
小东西起初抗拒着，但那液体的味道似乎吸引了它。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试探着舔了一下，然后，开始急切地吮吸起来。
它不叫了。
那一刻，我看着这个蹲在肮脏墙洞前的雌性人类，看着她专注而轻柔的动作，看着她指尖那点救命的乳汁，看着她额角因为紧张而渗出的一点细汗……
我心里那堵用苦难、警惕和冷漠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阳光透过坍塌的屋顶，正好照在她和那个小东西身上，形成一道温暖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是金色的粉末。
她喂完了那点奶，用毛巾小心地把小东西包好，抱在怀里。然后，她站起身，看着我。
她朝我伸出手，不是要抓我，只是掌心向上，摊开在我面前。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来。”她轻轻地说。只有一个字。
我看着她，看着她怀里那个终于安静下来、似乎睡着了的小东西，看着她摊开的、空无一物却仿佛盛放着整个未知世界的掌心。
我的流浪生涯告诉我，转身离开。
但那个男人的空窗台，那个雨夜里冰冷的无助，还有眼前这片刻的、偷来的温暖和饱足，像潮水一样冲刷着我的理智。
我犹豫着，向前迈了一小步。爪子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又抬起。然后，又是一步。
我走到她脚边，仰起头，看着她。
她笑了。不是大笑，只是眼睛弯成了很好看的月牙。她保持着那个摊开手掌的姿势，没有动。
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熟悉的、充满危险与饥饿的巷子。然后，我低下头，用我的脸颊，极其轻微地、快速地，蹭了一下她的裤脚。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我把自己交付出去的信号。
她懂了。她依旧没有试图抱我，只是转过身，抱着那个小东西，慢慢地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我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的家门敞开着，像是一个温暖的、散发着食物和光明气息的洞口。我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嗅着里面陌生的、让我既向往又恐惧的味道。
她回头看我，眼神鼓励。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前爪，跨过了那道门槛。
地板依旧是那么光滑温暖。她关上门，把那个小东西放在一个铺着软垫的篮子里。然后，她走向那个浅蓝色的碗，又抓了一把彩色的颗粒放进去，旁边还放了一碗清水。
她做完这些，就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坐在垫子上，拿起一本书，不再看我。
我走到碗边，喝了些水。然后，我试探着，走到那个篮子边。小东西在柔软的毛巾里睡得正香，胸口平稳地起伏着。
我在篮子旁边趴了下来。阳光透过窗户，正好晒在我的背上，暖洋洋的。地板很干净，没有硌人的石子，没有冰冷的雨水。空气里是食物和安宁的味道。
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开始慢慢地、认真地清理自己的毛发。把灰尘、草屑、还有昨夜雨水的痕迹，一点点舔掉。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不知道这份偷来的温暖能持续多久。也许她只是一时兴起，也许我终究会不适应，也许……
但此刻，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这个干净温暖的屋子里，在这个沉默而温柔的雌性人类身边，我趴着，舔着毛，感受着肚皮里食物的饱足和阳光晒在脊背上的暖意。
这是我成为沙菲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安全而幸福的白天。
我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了一阵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舒缓而满足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