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凌颤着手,打开了乔舜安写的信,慢慢走进了他心里那个滴着血的暗处……
蕊仙吾妻如面:
娘子!当你打开此信的时候,为夫正穿着皇上送的红锦袍与何忠义将军上路去桑日呢!我对他们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行动,除掉何忠义,我就不干了,我也算为故国尽了忠,今后,我和他们桥归桥路归路!我,状元乔舜安,再也不是索云峰了!阿蕊,这些,在洞房那天,我就告诉你了呀。这也是他们设计的,他们说,只要你反对,让我寻时机杀了你。可你没有说话。接下来,我本有一万个时机可以杀你!可是,我下不了手!再怎么狡猾的狐狸,总有破绽的,我进你家四个多月,也一定有破绽的!可你,每回都替我瞒了,娘子,你对我太好了!我打小没了娘,爹告诉我,我娘是殉国的,是兆迁害得我娘和伏虎国主一块儿坠了海!
伏虎国灭了24年了,这24年,我爹从没管过我,表叔、表婶对我极不仁义,戏班里的那位…姓杜的,是又在丘师父基础上另教了我好些武艺,可是,对我而言,他更不是人!他折磨得我身上没一块好皮肉,再敷上他的走狗配的独门伤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可我心里的伤,就能好吗?唉!姓杜的从小和我说,我是伏虎国大将军之子,我爹是他的生死兄弟,他俩为国尽忠了一辈子!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叛国!他还说,他那样对我,是为我好?!我恨他!可我没办法!我自14岁起,表叔死了、表婶逃了,只有跟着这个姓杜的。他每隔半个月给我服下一种药丹,半个月后再给一颗药。我若停了药,便捣心捣肺的难受!我问他,他说,我身子软,没有药力,武艺使出来并无胜算!可我后来留了心眼,我留了药渣,找到了龙都御医显大夫。显老和我说,这是控心丹,是控人心智的一种蛊毒!我找到姓杜的,又去问他。他骂了我一顿,和我说,每个弟兄都得这样!人家都是好男儿,干大事时自愿服的,只有你小子,偷偷读书,学问好,天生反骨!不防着你怎么行?我手下都像你这样来质问我,我和你爹,还有手下那么多人,不就都完了?我没有办法!跑不掉、打不过,走也走不脱!那我就干吧!我在十一年前20岁时,被姓杜的介绍给乔白德。那个人本是个流浪汉,是姓杜的走了贪官李荫的门子,托人给他写的龙都农人,他爹及祖父等人的名字?假的!我认乔白德为父后不久,这个人就病死了。怎么死的,我没有看见,也不知道。姓杜的说,好了,这下,干净了!我心里怕的要死,跑到他让我呆的一个道观里,我缩着被,抖了一宿!我在这个道观里躲了整整九年,心倒静下来,通过了许多考试。期间我的经费却也是姓杜的给的。老观主是一个医生,人极好!他说他也是伏虎国的,家是竹城的,离我老家月岭不远。我一生遇到的好人,太少太少。这个观主,绝对是一位!
我在他照应下,又动了自立门户的心思。可杜警告我说,这些钱是故国的恩情,让我别起歪心思,否则停我控心丹,叫我一无所有、生不如死!杜不久派了我一个任务。我上雪戟国打听了一番,得知腾龙朝里的席丞相拿国中的双头人参送给雪戟老国主,意欲借雪戟兵马逼书君老皇帝兆迁退位。杜一边安排我上了科场,一边派别的弟兄到桑日把兆迁出行海上的风儿透给了桑日国主布仁!
我改名换姓上了科场,居然拿了状元,可桑日人来了,兆迁死了,朝里延后派官。我的任务算完了吧?没有!姓杜的对我看得更紧,动不动断我的药,我过的……唉!
事事难料!我进朝没几天,朝里的段将军倒了。新皇说,要找个德才兼备的好人,把戚老尚书的孙女许配给他。还说他可不想造孽!因为娘子你的“真西施”的名头是皇上钦定的,所以朝里大臣们的子弟人人上劲,众人个个努力地巴结戚老。只有我知道,我底细特殊,心里有暗鬼,我什么也没有做,呆楞楞地面见了新皇。皇上是个奇人!他看了我的眼,问了我几句话,看了看姓杜的替我准备的资料,他说:“乔大人,您的年纪,略略大了一点儿,不过考上状元,大一些很寻常的!我瞧你眼神干净,人也质朴。你又没成家,挺好的!我来替你问问吧。”
很快,想成的没成,不想成的,成了!
可是,皇上和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是,成亲的前一天,姓杜的找了个人到状元府来给我送控心丹,这个人…我足足24年没有见过一面,可他却比姓杜的还要可怕!娘子,那个人,是索大鹏!我亲爹!我爹和我动了武,我基本没还手,因我上一颗解药药性未过,身上绵软,打不动呀!我爹骂我孬种,这些年只干成了一件事,不算伏虎国的儿郎!我平生头一回哭了,哭得好伤心!我爹说,儿子,哭有啥用?你爹的据点出了叛徒,上头不肯保,这次铁定要出乱子!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儿子!我自书君七年在锁龙山屯兵,这些年在青崖、月岭、寒洲不知夜袭了多少次。把兆迁都熬死了,可我们一直没失败,人数还越来越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兆迁在位三十年,啥好事也没有干。前边的西康再前面的清风,父子2代3个贼昏君!兆家早完了,一个有用的忠臣也寻不见!我们早晚必胜!儿子,听你杜叔的话,他是爹的兄弟,我们换过命的!爹要你记得,一定要想法子,干掉何忠义!用武的不行也得用文的!这个小贼的武功不得了!关键是他还瞧得贼准,早建议在青崖州设了五道防御线,现在皇帝特听他的,从不驳他的本子,还写了好多赞许的话!那叶隽逸眼看就依言这么干了!让他何忠义做大,我们麻烦呐!”
我卑微地跪下哀求我爹,皇上对我不错,孩儿我过得很好,真不想干了!我亲爹抡起巴掌打了过来,我没有躲开,但他在最后缩住了手:“最后一次。我和文谦兄在明,老杜哥和你们在暗。我们的牺牲都是为了你啊!索云峰!你是伏虎国大将军的种!这辈子,这是你的命!儿子…最后一回见了…儿子,这么多年,为父想你呢!”我爹说完,留下那害人的药,又含情瞧了我一眼,在我幼时的记忆里,爹从没这么温柔过——大将军索大鹏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就是我的一生!
洞房花烛夜,我本是去寻死的!我对你说出我的过往,说出我真名实姓,说出这一切,我本也没想伤害你,我想让你把我张扬出去,让宾客中的卫流光大将军当场逮了我的!可你什么也没说,后来,你劝我说,史志上写,咱们邻国雪戟国的一个老国主乃付喇,原来就是伏虎国的一个元帅。你现在是我夫君,以前是哪儿的,我可不管!
只那一句话我就陷进去了。我决定,打死我也不干了!我发誓,除了那一回,我在戚府没骗过一次人!咱爷爷最疼我了,我也爱他,我也爱戚家的亲人!唯一的一回,就是那张山水画。我画那画的时候,是在当初我攻读的道观——不是在青崖州当地。当时咱俩成亲半个月,我身上的控心丹发作了,我拼命运了内力,怎么压也压不住!我便急忙请了假,然后跟家人借口说要去会以前资助过我的恩人,然后拖着身子逃到了那道观。观主还在,他很心疼我:“吃吧,小乔!这药,用上了就是一辈子。我师傅,虽是伏虎朝的老太医,交了我这药的制法,但也没交我解法呀!我也是你们的人!认命吧!”我寒了心,但想起咱们家,我还是吃了药。那观主于是要我画几幅藏兵图,然后,给他们一份,作为同伙的地图使用,然后自留一份,不得毁弃,否则视同叛逆,立斩不饶。
我觉得我窝囊至极,但我知道这图涉及我爹和许多将士的性命,所以我也按杜所教的法子细细的画了,还用上了自己用小彩石制的颜料。我口不应心地表了忠心,自己也拿了一幅回去,就明着挂在了墙上。爷爷见了,说安儿画得妙!喜欢得不得了!他怎么会怀疑我扯谎啊。
又过了不多时,显太医诊出你有喜了!我心里一喜,顾不上想那些烦心事儿,就写明原委,求皇上让我在家陪你一阵子。皇上对我真不错!他刚从迦仙州回来,说是龙体不好,不来吃席了,但给赐了个《添丁进宝》的匾,让我尽管歇,安排卫大人帮我干几天!我一时成了众人口里的红人,大家看皇上的面子,都来给我送礼,可我却在送礼的人里见到了老杜的人!老杜偷偷递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的都是伏虎国密语:戎族土语!他说,朝里的大人物传来消息,皇帝已病入膏肓,急于在死前救回大公主等人,不出几天就会派何忠义领兵出使。正使按定制也该是我,可现在他极有可能派卫流云!老杜当面威胁我赶紧去当值,表现越积极越好,否则…我的孩儿体内带毒无解,只怕出生就会夭折!他那恶贼!一霎我恨意满怀,手上气劲也运好了,可是我知道,我妻儿的命在他手里,我不能动!他也知道我恨他,最后他说,你杀了何忠义,到开天观领化毒丹,给你娘子化水服下。小子,你耍心眼骗戚伟华,可以!装善良骗昏君也行。可你要知道,开天观主是唯一能配化毒丹的人,他的任何徒弟都不会的!皇帝手下的显达,只有神医之名,他也不行!你死了心吧!
我死了心!我也想过去找皇上,把这事儿全说了,让爷爷走走门子,替我减减罪。让其他神医帮我把控心丹解了……可是不行!老天不帮我!就我到宫里递本扣阁的夜里,皇上为了快点筹钱救洪水,他连夜拖着病到殿上求众大臣借银子,闹到四更天还没有回来呢!那我哪还敢去打扰他呀!再说我也不敢!第二天,皇上宣我上殿,宣布封我为正使,和何将军去桑日谈判。宣布后,他还满面歉然和我说,对不住!舜安呐!桑日的无仁很难缠,别人不夠资格呀!你这回帮帮我,过后,我一定把假期补回给你啊!我一霎间又生了质疑之心,这个皇上说话没架子,很真诚的!我统共奏对没几次,他一回也没有威压过我!我一霎觉得恍惚,我虽念到状元,却一个真正的同窗也没有,这个皇上,年纪比我小一岁,说他是皇帝?不像!他更像我的同窗啊!奏对的时候,我一时动了心思要哭求他。可想来想去,我终不敢!这是叛囯呀,必死之罪,一旦出口,祸连妻儿…爷爷、岳丈一家肯定全休!我噎住了话,含泪谢了他的信任,准备喝过皇上摆的酒,就与何忠义上路去了!
可是娘子,你不知道!事情出在了饯别宴上。皇上看重何忠义,亲自吹笛子送他,可众人不知道,就在那差不多的时候,在宴会的大臣里,有个大官过来与我说话,他拉我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瓶子。他笑着低低说道:“我爹早想这么干了…您看,皇上护他成什么样?哼,病到这样了…还对他这打渔的这么好…有他就没我们兆家…这是那人拿给你的,小小一只水晶瓶,内有一瓶水…本世子也不知是什么。状元公要拿稳!”我知道,他是世子爷,朝里椒王的小儿子——兆冰!椒王大儿子打伏虎国败了,当上英烈,小儿子却做了这等勾当!连我想想也替皇上寒心!至于那瓶水,我知道!是霜天月水剂!我少年时,为了向老杜换饭吃,曾在他逼迫下,拿这个练过冰针。但老杜说,这个功他也能破,他练过铁布衫!
我惴惴不安地由小何保着去到了桑日,一路上我没睡一个安稳觉。我就怕杜贼跟过来向小何告我,或是他强行要害小何,连累我和咱们家。可去的时候,我们使团是一千人马,一路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在腾龙境内的最后一天,我们歇在明礼驿的大驿馆里。何忠义小将军这个人,朝里不是都说他傲气吗?假的!小何对我可好了!晚上众人吃饭,我嫌路上喝的草鱼汤太咸,就发着呆吃的极少。小何还亲自烤鱼给我吃:“乔哥!凌哥哥来我家也吃不上这个,这是我关门绝学,拿出去卖二十两银子一条!赶紧吃!调料不好买,幸亏老驿丞手里有!明儿过了境,就没了,赶快吃!”
可这事情就出在明礼驿。歇宿的时候,我又头重脚轻的发了病。我欺负他心眼少,当面掏了药服了,说:“晚来喝了几杯水酒,现在头晕呢!”
小何甜甜一笑,拍了我一下:“没事儿!你睡吧!出不了事儿!”
我一个人一间屋,小何和我隔了一堵墙,我以为我可以得一个好梦,在梦里会会蕊妹和孩儿,谁知道这时有个年轻的驿丞端了宵夜走过来,托盘里又放了一张纸,用密语写道:“寻机下手!勿迟!我方早布暗线于彼迎宾馆,门内者皆同道……”
我纵有文武之才,此时也只能沉默,我厌恶地揉掉那张纸,却扔不开我的命!那个年轻人朝我瞪了一眼用腹语传音道:“你娘子去灵光寺烧香,戚伟华到方氏医院瞧病,戚老太是姓吴吧,她在家念佛!今天是你的手下小卓去集市买的菜……”那人冲我蔑然一笑:“吃吧,状元公,使团都吃这个。”
我听了,茫然瞧了一眼那盘里飘着香气的宵夜,木然下泪,对他道:“去吧,我知道了。一会儿再吃。”
娘子!你猜到了吧!后来我们去到桑日,我去迎宾馆见了侧妃,才发现无仁国主压根儿没权,他把主意打到了我们伏虎国的人马上。那杜贼把无仁身边换了个遍,送了个女谍给无仁作侧妃!上次我去传兆迁赴海的信儿,亲眼在老杜身边见过那女子!侧妃告诉我,我爹和张将军被杀了,他们败了!我心里也说不清是个啥滋味!可我知道,老杜不信任何人,无仁身边的太监里一定也有他的线人。我料到小何一定不会丢我独来的,所以我心里也不怕!我和众太监口头交锋几阵,小太监上来打了我一阵!我没用武功防着,心里也不是很怕。可一个小太监告诉我,大官嫌我干活太慢,说最迟过不了桃花渡就要我下手,否则就要我“一无所有!”另一个说,他们的人会一直跟着我们,一旦落单就下手,协助我攻杀何忠义。头领会在暗处盯死我的一切,一旦我叛变或中途寻短,都要戚家人付出代价!娘子…我若昧了良心害了小何,便不是人了!我被打受伤,全是小何保的我、照顾的我!我们现已别了使团、会上了徐老总管上路回国来了。再往后走,传书就不便了。娘子!我要是做了这事,也回不来,不做也回不来…一旦我手边的药尽了,不出三天我就会成为呆子,蕊仙!一个呆子,还能回来吗?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孩儿、照顾岳父母,照顾奶奶、照顾好咱爷爷……我还是不回来的好呀……夫:舜安泣告
“这事儿还是不对……”阿凌把第一封信递给正诘,说道:“乔舜安是托忠义在九松驿的驿站传的信。他坐在马车里哭,还是忠义给他寄的家信。这忠义早就告诉我了……别看那小乔说得这么可怜,他最终还是朝忠义下了手,而且小庞也是他亲口承认杀的!小贼……他害人不浅呐……”
正诘看了兆凌苍白至极的瘦脸,不觉叹了一声道:“这第二封你甭看了,要不你定要心软的!你说你有大过错,气死了戚老,怎么也不肯坐宫里的马车前来。可你现在呢…还是害我们担心!我花银子给你雇了软垫马车,就停在朱雀前街口,离这儿也就四五十步路吧。阿凌呐,你答应我,上车坐好了再看。戚家和小乔再惨,可小庞他们家可更惨呐!”
“也好…正哥哥…谢谢你!但戚府抓人的事儿你自个儿去吧……不是小弟没义气……”阿凌带泪顾盼了正诘一瞬:“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我受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