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记忆

　　“疼……妈，我好疼……”这是她从昏迷中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夜，那个湿冷的噩梦般的雨夜。她与家人同乘在一辆摩托车上。雨很大，哗啦啦地势若倾盆，砸在人身上如石子坠落似地疼。

应是路面湿滑，再加之大雨模糊了视线，方拐过一个急弯，摩托车便与迎面而来的一辆轿车撞上了。她那时刚好坐在摩托车的最后，在一道尖锐而刺耳的刹车声中，她被狠狠地甩了出去，又恰好被旁侧疾驰而过的货车碾过。货车由此而翻车，车窗的玻璃全都碎了，崩裂开来覆了她一身。

她躺在地上，浑身尽是钻心透骨的疼痛。其中一块玻璃片恰好刺入她右侧的脸颊，直将她的脸颊戳穿。粘稠的液体漫涌出来，充斥满她的鼻腔与口腔，那样腥甜的味道，呛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鲜血弥漫，混合着雨水向四周流淌，满地的如血殷红，宛如盛开了一地的曼珠沙华，瓣影蹁跹旋舞起一曲凄艳妖娆的挽歌。雨依旧在下，砸落在地面上噼里啪啦地响，伴随着刺耳的警铃声，仿佛是引魂歌的节拍，随着她急促而即将窒息的呼吸愈加响亮。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毫无知觉了，当她自昏迷中醒来，她已经躺在了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

头顶上的灯光惨白地亮着，眩光耀在床头挂钩挂着的输液袋和输液瓶上，晃得她眼前一阵恍惚。她身上许多地方都缠着纱布，尤其是右边的脸颊，几乎整半边脸都被厚厚的纱布所覆盖。她微微侧过头，看见父亲和母亲正站在床边，母亲满面皆是担忧与哀痛之色，哭得声泪俱下，而父亲则是一脸凝重地沉默着。旁边还站着一位医生，机械而漠然地说着一大串她听不懂的话，嘴里接连蹦出一个又一个她闻所未闻的专有名词。

那时候的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她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仿佛每一寸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隐隐泛着剧痛。

她哭了，她说：“妈，我好疼……”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耳畔更加响亮的哀泣声，和一滴落于她掌心的眼泪。

她不记得自己孤身一人在这个重症监护室渡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也不记得自己上过了多少次手术台，做过多少场大大小小的手术。偶尔她的父亲母亲会来看望她，而她每次望见的都是她们笑得僵硬，而眸光里透着沉重的表情。

后来，直到有一天，医生告诉她，她可以出院了。她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殊不知，这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素素你脸怎么啦，挂彩啦？”

“难道你是想扮演《倚天屠龙记》里的蛛儿么？”

“哈哈哈，丑八怪！”

“尹素素变成了丑八怪啦！”

“快看，那边有个丑八怪唉！”

“你是丑八怪，我不和你一起玩。”

“打你，打你，丑八怪！就打你！”

她开始害怕，害怕旁人的言语，害怕旁人的目光。

每一次，她都哭着跑回家，扑进母亲的怀里问，为什么会这样？母亲总是无言，转过头默默地抹着泪，然后再强颜欢笑告诉她没关系，以后会慢慢好的。

慢慢地，就会好吗？

于是慢慢地，慢慢地，她学会了躲避，学会了隐藏。

她开始远离人群，一个人蜷缩在角落，冷眼望着他人的热闹繁华。她开始留起了刘海，用几乎盖过半个脸颊的头发，遮住那道扭曲狰狞的疤痕。她开始遗忘，在远离了所有的目光和议论之后，再也没人会在她面前提起那道疤痕，就连她自己的内心也停止了述说。

遗忘是心伤最好的止疼药。

她仅有的一次记起并主动撩起刘海露出疤痕，是在中学时的一次仪容仪表检查上。当级长满面怒色地指责她的仪表不合学校规范时，她缓缓地将盖过半边脸的头发捋向一旁，紧接着她便看见了级长眼中闪逝的惊愕，还有那道令她极不舒服的怜悯与惋叹。从那之后，她成了全校唯一个可以刘海遮眉而不梳起来的人。

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她，议论她，提醒她了。她用满身的刺阻隔了身边所有的人，用她的冷漠将所有人都拒绝于心门之外。她转身关闭了触碰世界的全部感官，让所有的知觉都麻痹于机械而程式化的日日夜夜。

没有知觉，亦不会有痛觉。

独自一人上学，在学校默默地独坐一天，再独自一人默默回家。每日三点一线，除了偶尔会与父亲或母亲有一两句对话，再无其他言语。她除了上学，从不走出家门，除了吃饭和上洗手间，更是从不走出自己的房间。

她将自己的心深深地锁了起来，将现实的一切隐藏在一个相对平和的假象中。她原以为自己可以这样躲藏一辈子的，可是上天竟让她遇见了他，潘子君。

是他无意间闯入了她的世界，唤起了她记忆中那些尘封的往事，就像闭锁的匣子被摔开，那些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就这样陡然暴露出来。惊慌与无措，矛盾与挣扎，羞愧与自卑……还有，被冷漠占据了太久的爱。

是他重新开启了她那些早已麻木了太久的感官，让她得以重新审视向自己曾经刻意隐藏的内部，第一次触及心底的最柔软处。然而正因为太柔软，曾经的伤口太深，痛触必然也如同今日般分外剧烈。

遇见他，究竟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劫难？

但是若她从不曾遇见他，时光的轨迹，又将通往哪里呢？